張三豐對太極拳的貢獻

山西大學教授 孟乃昌

張三豐問題, 為海內(nèi)外武術界和學術界所矚目。不久前, 美國哥侖比亞大學安納· 西德爾發(fā)表了有份量的研究論文。筆者對此頗感興趣, 有關張三豐資料收集有年, 且作過若干實際調(diào)查, 擬做考據(jù)文章以奉和之。全稿完成,尚侯時日。目前這篇文章, 只是先把問題提出來, 而不擬展示太多的資抖。聽楊振鐸老師回憶說, 他父親楊澄甫在世的時候, 家中供奉張三豐畫象, 蓬年過節(jié), 焚香供果云云。按中國各行各業(yè)均有自己的祖師爺。儒生的是孔子, 商業(yè)的是陶朱公范鑫、梨園行是翼宿星君, 木匠的是公輸般( 魯班)… … 。各家祖師的情況并不一律, 有的顯然是虛構人物, 有的卻實有其人。隨隨便便打掉人家的祖師爺, 人家會高興嗎? 但是作為學術研究和歷史研究, 卻是不能隨聲附合? 無論否定或肯定都要言之有據(jù), 慎而又慎。如果僅僅是一個人物的問題, 倒也罷了。這涉及到繼承和發(fā)展, 耐故而知新等等問題。

各行各業(yè)也都有這個問題,有類似的爭論。比如,中國四大發(fā)明,造紙術源于我國,但西漢就有紙, 還是東漢才有紙? 爭論很熱烈, 表面上象是東漢黃門蔡倫是不是紙的發(fā)明人? 實質(zhì)上內(nèi)容遠為豐富。中國火藥也是一大發(fā)明,后來西傳阿拉伯和歐洲, 推動了世界文明的發(fā)展?？墒腔鹚幇l(fā)現(xiàn)于什么年代? 是漢代還是晉代? 是南北朝、唐代還是五代? 諸家意見也不相同。在一個特定歷史時期內(nèi),問題以這樣形式提了出來: 究竟是煉丹家發(fā)明了火藥, 還是勞動人民發(fā)現(xiàn)了火藥? 瓷器也是中國的重要發(fā)明, 瓷器最初出現(xiàn)的年代問題, 也爭論得很厲害。這些爭論中, 各家均有依據(jù), 都有實物以及測試結果。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放冷以后才發(fā)現(xiàn), 討論雙方的標準并不相同。比如說, 什么叫“ 紙” ,這個定義就先得統(tǒng)一才能討論。什么叫“ 火藥” ? 是指成分還是指性能? 什么叫“ 瓷器” ? 有沒有“ 原始瓷器”? 等等。這可能倒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從這些討論的經(jīng)驗來看,太極拳源流的研究中,實際上也走過同樣的路, 也就是說, 張三豐問題是一個有共性的問題。

張三豐問題,也還涉及到認識論和武術創(chuàng)作思路與方法,武術的地位,武術與氣功的關系等等有啟發(fā)的問題。

張三豐問題,一言以蔽之,對于其人和對太極拳的貢獻,或日有,或曰無,或曰有人無拳。曰有,則有張三豐; 曰無, 則張三豐為虛構, 或雖有也是政治上轟動一時但并不會武的人物。主“ 有” 的一派, 不僅有張三豐, 還有許宣平, 程靈洗, 李道子, 宗仲殊, 張松溪等等; 主“ 無” 的一派, 不僅否認張, 也否認許, 否認程…, 認為他們練的都不是太極拳, 以及宋仲殊、宋遠橋、宋書銘這一支派傳下來的雖然是太極拳, 但手揮琵琶、攬雀尾分明是由楊氏太極拳而來, 等等。主“ 無” 派的正面論題是: 太極拳始自明末清初陳王廷, 在他以前沒有太極拳, 他創(chuàng)造了這個新拳種, 流傳到今, 衍生出楊、吳、武、孫氏太極拳, 等等, 并且經(jīng)過一九六四年有人一提, 現(xiàn)在的情況成為, 陳王廷不再是威鎮(zhèn)邊關的巡按御史、監(jiān)軍御史, 竟是溫縣本縣的鄉(xiāng)兵守備, 相當于縣武裝部長或縣民兵團長。

大家都知道, 陳氏太極拳是一種完善成熟的拳種, 它纏繞細膩, 剛柔相濟, 疾徐有變,蓄發(fā)互用。從陳氏太極拳史料的明確記載看,三百多年來,在氏族流傳中主要是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 中間并無技術方向上的改變和技術水平上的異峰突起, 卻有老架、新架、大架、小架的衍化。這也就是說, 如果陳王廷創(chuàng)造了太極拳,那么它是定型化的太極拳,它的水平應不低于或不高于現(xiàn)在的實際水平。自然會提出一個問題, 這樣成熟程度的拳種,是一個人或一代人能夠創(chuàng)造出來的嗎? 他或他們的憑借又是什么? 陳氏家族第十四代傳人,算得上家族里的書生和才子的陳鑫說:“ 太極理循環(huán), 相傳不計年”,并無陳家所創(chuàng)的意思。武禹襄也說: “ 太極拳不知始自何人”,未經(jīng)研究不輕下斷語。但陳、武二位的潛臺詞卻都是,太極拳發(fā)端早得很。李亦舍的抄本之一作:“太極拳始自宋張三豐”?？茖W、技術、文學、藝術的歷史常常說的一個概念是“ 前史”; 如果承認陳王廷創(chuàng)造的確實是陳氏太極拳,這也涉及到有沒有太極拳前史(Prehistory of TaijI Boxing or History of Proto Taiji Boxing)的問題。張三豐的貢獻正是對陳氏太極拳前史的貢獻。從前史的一般意義上講,沒有張三豐的貢獻,也就不會有陳氏太極拳的創(chuàng)造。我們平常都愛說的歷史主義,說的不要割弄歷史,說的繼承和發(fā)展,正是這個意思。具體說來,張三豐的貢獻是“十三勢”。這樣說有根據(jù)嗎?有的。它就是大家極為熟悉的“十三勢”拳論:“長拳者,如長江大海,滔滔不絕也。棚撅擠按,采捌肘靠,此入卦也;進步退步左顧右盼中定,此五行也。棚握擠按,即乾坤坎離四正方也;采朔肘靠, 即哭震兌靈, 四斜角也。進退顧盼定, 即木金水火土也。合之則為十三勢也。

此系武當山張三豐祖師遺論, 欲天下豪杰延年益壽, 非徒作技藝之末也?！边@個傳本的來源, 由楊氏所出,為吳氏、武氏、孫氏所共用,但歸根結底,仍在陳氏。

由上引文看, 十三勢就是八種手法和五種步法的總和, 接認為是張三豐提出來的, 所以他創(chuàng)造的不是( 陳氏) 太極拳, 而是“ 十三勢” 。但這個十三勢非同小可, 而是太極拳創(chuàng)造的基本依據(jù), 并且是爾后歷來所多次承認的這個依據(jù)。楊氏太極拳家藏拳譜抄本, 把楊氏套路名稱順序,標題叫“十三勢”,李亦舍抄本武氏太極拳套路名稱順序, 也叫“十三勢”。換言之, 到了后來, 十三勢即太極拳, 太極拳即十三勢。這當然不是絕對一雷同, 而是辯證統(tǒng)一,講究樸素辯證法的太極拳時時是這樣認識的(比如“打手即是走架, 走架即是打手” ,并非二者同一)。此外兩種太極劍套路都叫太極十三劍,兩種太極刀套路都叫太極十三刀,搶或桿子的套路叫太極十三槍, 戟的套路叫太極十三戟… … 。有的流派, 要領也是十三個。太極拳以自己民族傳統(tǒng)的認識, 五行加八卦,處處強調(diào)十三( 中國頗有一些十三數(shù)字的事物, 如儒家有十三經(jīng), 中醫(yī)分十三科戲劇曲藝音韻用十三轍,五代有十三太保)。以上這些器械也都聯(lián)系著十三勢, 而十三勢聯(lián)系著張三豐的名字。

為什么說十三勢是基本的出發(fā)點,是造拳的依據(jù)呢? 原來各派拳架各式,分解開來無非是八種勁別、五種步法?！? 十三勢”拳論告訴我們, 歷史上有過這么一個階段,把符合太極拳要領( 虛領頂勁, 侖胸拔背, 沉肩墜肘, 氣沉丹田, 松腰吊檔… …) 的動作分解開來, 提煉出要素式的“十三勢” 。這篇拳論雖短,卻非常好,非常重要。它是符合人類認識的正確途徑的。

有了這個分解的要素,再綜合起來,就變化萬千了。張松溪等的內(nèi)功拳,陳王廷的太極拳都可以說是由此出發(fā)的。即使不是由這些“磚瓦”或“子制件”直接建造大廈,也是要用這個標準件來衡量原有的套路的動作,加以選擇、淘洗、改制, 成為太極拳。比如陳氏太極拳,有人提出是由少林拳轉化過來的,或者吸收了少林拳的內(nèi)容。如果可以成立,也有一個前提,就是用“十三勢” 來作尺度逐一檢驗過?！? 十三勢”就是武術套路和動作中符合太極拳要領要求的最簡單、最普通、最基本、最常見、最平凡、碰到過億萬次的要素。陳氏太極拳正是這些要素。陳氏太極拳正是這些要素的發(fā)展、生長和運動。我們今天要逞新太極拳式子, 就不一定只在陳、楊、吳、武、孫一脈相承的拳式中徘徊, 可以放開來去, 更自覺地走前人走過的這種造拳之路。器械的套路, 亦作如是觀。就以“ 棚” 來說,在全身放松的情況, 就有了棚勁, 木身就是棚。棚就是架, 它是人類徒手進攻和防御的最優(yōu)動作。這里決無夸大之詞。當人在受力情況下, 包括對抗和進擊會主動、不自覺地選取了棚的態(tài)勢。當防御來擊時, 就有了棚。各項運動員發(fā)揮最佳競技狀態(tài)的一剎那,從太極拳觀點看,也是棚一一肢體放長, 完整一氣。重點外向。太極拳有意識地、自覺地總結出“ 棚” 來, 并且有意識地、自覺地運用到套路和推手中去?！?太極是棚勁, 動作走螺旋”,這十個字說得何等好啊。八種勁別或手法, 其實都有“棚”。這十個字也有點多余, 棚木身就帶自螺旋, 就是動態(tài)的, 也是靜態(tài)的?！笆齽荨? 勢勢如此。五種步法中那個“中定” 尤其值得玩味。居十三之末, 卻為十三之首, 統(tǒng)領其他十二勢。此處不加多說。

這自然引出了下一個問題,“十三勢”是“白手起家”從競技、勞動等力學受力狀態(tài)和動作直接抽取出來的嗎? 這當然也有可能, 但那大為艱巨, 而且也不一定一下子就很全而。這就是說在它之前, 已經(jīng)有了一些太極拳動作、散手或小套路。這決不是猜測,太極拳源流史料已經(jīng)向我們提供出有宋氏太極拳三十七式,程靈說小九天, 殷利亨后天法等。這些是十三協(xié)所由產(chǎn)生的依據(jù), 用科技史術語來說,是原大極拳, 或原始太極拳。其中式名,表面上和現(xiàn)在五大派太極拳式名大都不同, 但它們應是符臺太極拳諸要領的動作和式子。這些人大都不是大名人, 很沒有必要去托名他們來增光添彩, 這層嫌疑是沒有了?？傊?/span>, 否定張三豐也否定了宋、程、殷,承認張三豐,才能承認末、程、殷, 這是很長一段的太極拳前史。這里是客觀邏輯的歸納演繹的環(huán)節(jié), 而不是陳年流水賬。

宋、程、殷氏套路(僅存名)的不同式名, 曾被用來否定它們是太極拳, 而有的相同式名一也接當作否定的依據(jù)了。那就是宋氏太極里的“ 手揮琵琶” , 說者似為這是楊氏太極,因為后者有此式, 陳氏太極無此名。我的看法是, 這倒證明太極拳是唐代就有了萌芽的, 楊氏太極命名不是清代時自訂的, 而是陳氏口頭相傳給楊露禪未著文字的( 這也不是推測, 而有陳氏別支通背拳的手揮琵琶小套手可證陳氏原有),現(xiàn)在有了宋氏太極名目就提供了一種自古就有的證據(jù)。因為關鍵不是名字, 而是實質(zhì)。手揮琵琶一式, 左手前冽, 右手后采的虛步式, 不是明清和現(xiàn)代琵琶的拿法, 而是唐代琵琶的拿法( 據(jù)敦煌壁畫創(chuàng)作的《絲路花雨》還有反彈琵琶)。如果清代楊氏據(jù)形定名, 怎么也不會用考古的眼光給這個式子定成手揮琵琶。還有一個“ 攬雀尾” ( 相當于陳氏太極的懶扎衣, 陳鑫叫攬擦衣, 通背拳叫攬插衣) ,楊、吳太極中的這個式名, 曾受垢病, 指為楊露禪“目不識丁” 的妄定。由于陳氏內(nèi)部即有不同寫法, 我曾考慮是否為河南溫縣與河北永年縣地方方言讀音的差異，如“ 心意拳” , 依山西中部讀音就是“ 形意拳” , 心、形二字音近)?，F(xiàn)在據(jù)末氏太極和程氏太極都有“ 攬雀尾” , 應該說也是有早期依據(jù)的。

由于張三豐問題不是孤立的, 因和其他事物聯(lián)系, 而有相容性與不相容性在內(nèi), 上述討論就有意義了。陳氏太極是否為陳王廷獨創(chuàng)這件事, 就有意義了。八卦掌這一大拳種也有類似問題。董海川是八卦掌的創(chuàng)始人, 還是開宗立派、光大門戶的承前啟后人物, 也有爭論。非董系八卦掌套路的發(fā)現(xiàn), 為董海川是一代宗師而非創(chuàng)始人提供了鐵證。獨立的宋氏太極拳在清末民初, 以宋書銘為代表人物的出現(xiàn), 也為陳王廷非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而為一代宗師提供了證明。說者以為宋氏太極拳實即楊氏太極拳, 這實在無需多加反證。試想當時的太極拳大師紀子修( 楊露禪弟子)、許禹生、吳鑒泉、劉思緩、劉采臣、姜殿臣,“動行皆冠于時” , 在往竭宋書銘時與之推手,“皆隨其所指奔騰腕下,莫能自持”,敗于宗手, 因而諸師均拜于宋門下,執(zhí)弟子禮。說者以為宋氏太極即楊氏太極。若真如此, 楊氏開基,僅有數(shù)傳, 學自楊露禪, 還是楊班侯、楊健侯、楊澄甫,豈能為紀子修、吳鑒泉等所不知,真是“ 彰彰之跡, 豈容假借”。

張三豐的“十三勢”不僅是爾后陳氏太極拳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 也可以是其他同性質(zhì)拳種創(chuàng)作

的依據(jù),因為十三勢只是最基本的素材?，F(xiàn)在已經(jīng)又找到了一個這種類型的改功拳: 武當太

乙五行拳, 亦稱武當太乙五行擒撲二十三式。據(jù)當代傳人金子強介紹:

他在“ 1 9 2 9 年秋上武當, 居紫霄宮七月有余。從李合林道長習此拳。李稱此拳系明弘治年間( 2 4 8 8一1 5 0 4年)由本宮龍門第八代宗師張守性,根據(jù)武當?shù)な繌埲S‘ 太極十三式’.并上溯漢末名醫(yī)華陀‘五禽戲’及道門流派中吐納、導引、技擊等,融煉而成?！?/span>(金子駛演授, 武漢一市武協(xié)武當武術整理小組編寫:《武當太乙五行拳》, 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 金老先生無意附合太極拳( 否則在套路動作就這樣做了),也不是為研究太極拳源流而這樣說的, 但是他提供的李合林道長的話,與本文上述論述是若合符契的。張守性時代上距張三豐鼎盛時代只有幾十年至百年,較為可信。而且可貴的是, 不是說張三豐傳授,而是以張三豐的貢獻為基礎編編成的，而這個貢獻又正是“十三勢”。

明代的張松溪、王征南等人的內(nèi)家拳法，不論名目如何與陳氏太極拳不同，也也應從十三勢和要領來理解“太極一家”的歷史門庭。

寫到這里，自然還會有問題。這一切只是說明“十三勢”在太極拳發(fā)展史中的重要地位，并不等于證明了張三豐就是十三勢的總結者。且聽下面的縷述。

凡工作必有人做，才能完成。我們不能給古人吃“大鍋飯”，來個“集體創(chuàng)作”十三勢。如果不是張三豐，也必然有一個王三豐、李三豐、趙三豐來做這個工作。四川灌縣都江堰王二廟里的二郎神不是就有李二郎、楊二郎、趙二郎三位二郎的說法以至塑象嗎？這并不是反?，F(xiàn)象，而是久遠歷史的“題中應有之義”?，F(xiàn)在太極拳史只有一個張三豐，而且說他創(chuàng)造了“十三勢”，倒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有什么理由和根據(jù)非要說他沒有創(chuàng)造十三勢不可呢？本世紀三十年代開始的否定張三豐的工作，做的是認真的考證工作，不是胡鬧。但無非認為張三豐名氣太大了（實際上在歷史長河中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是永樂皇帝朱棣為尋找或許流亡的建文蠱帝朱允:攻而打出尋找.張三豐的幌子（三十年代的工作是把《明史》張三豐傳和胡餃傳合看，把傳統(tǒng)的有割裂趨向的紀傳體合成紀事本末體，由此得出結論是對的），但這并不是以構成否定張三豐擅內(nèi)功、總結十三勢的理由，難道永樂下詔尋找張三豐。他就不能在太極拳方面有所創(chuàng)造有所貢獻了嗎？既然當幌子，就有他的名氣，這名氣只可能來源于內(nèi)功水平。后面看到自然包括了拳法。三十年代的工作，今天檢查是有成績也有缺點的。其中否定張三豐，也否定明顯可以達到的太極功夫，甚至也否定含胸拔背、氣貼脊背、氣沉丹田等今夭已為廣大群眾所普及掌握的東西。這說明在三十年代武術中神秘主義較為流行，而相對缺少科學精神。原來，科技史、文藝史乃至武術史都會出現(xiàn)過與不及的情況，也就是認識論上的“左”和右吧。對傳統(tǒng)事物、歷史遺留，承認得太多、太深、太遠，評價過高，容易流入神秘主社承認得太少、太淺、太近，評價過低，甚至以為“不合科學”、“不合道理”而加以排斥和否定，容易成為虛無主義。有點神秘或有點虛無，也不要緊，只要實事求是去探討，總是愈辯愈清，真理之光是決掩不住的。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明史?張三豐傳》以及某幾種《太和山志》提到張三豐都不說他會武術。這個情況倒比較簡單。因為“十三勢”拳論也說了，武術不過是那時候的末技：“技藝之末”。治史修志諸眾都是封建社會的文人學士，對于一切技藝一般地采取漠視態(tài)度，尤其是真正的技藝，個別地方還流露出沾到技藝趕緊縮回去手的心情記述，可見確有清規(guī)戒律在。我們可以反問一句：正史和官修志味又寫過幾個武藝精通的人物，或幾個人物的精湛武藝呢（不是指軍事指揮）？試看：即使《太極拳秘譜》或《太極拳宗譜》里的張三豐傳，也只是在傳記的末尾提一筆太極拳，因為這也是文士之筆寫成或修訂的。這種寫法不是更強的證明嗎？封建文人對技藝實際也分了個三六九等，對醫(yī)卜星相、對內(nèi)功（內(nèi)丹氣功）要重視一些，武術確實被當作“技藝之末”，因為前者畢竟屬于勞心，后者畢竟屬于勞力。現(xiàn)在就說內(nèi)功。這一點所謂“武當?shù)な?/span>”、所謂張三豐擅內(nèi)功，記載是較普遍的。有的不僅說到內(nèi)丹，還說到外丹，點鐵成金，張三豐的徒弟沈萬三，靠外丹術致富，助修南京城等（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在《中國科技史》五卷三分卷英文原著引用及此，并予告在醫(yī)學分卷中討論張三豐和太極拳）。

說道家內(nèi)功氣功，就自然聯(lián)系到動功太極拳（不是指自發(fā)功太極拳）。太極拳從它的要領（虛領頂勁，沉肩墜肘，含胸拔背……）看，是氣功，由于它作外形運動，所以是動功。這里就有了動功和靜功的關系，練太極拳要不要練氣功等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從道家內(nèi)丹術看，第一階段都要“筑基煉己”，然后才能煉內(nèi)丹（靜功）。動功是靜功的基礎，也是練功夫的入門正路。第一步就是做到體柔，也就是太極拳說的全身放松（放松不是放空，不是松弛、松懈）。通過動功打下基礎，一旦上坐去練靜功，順理成章，那真可保證所謂限期次第達到各階段的園滿功夫。這個動功可以是太極拳或別的動功，其實并不需要太極拳那樣復雜的動作，五禽戲、八段錦或釋家的易筋經(jīng)都可以。但都不應該只是“空架子”，而應該有拳勢呼吸，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只要張三豐擅內(nèi)功靜功（這一點是歷史文獻所肯定的），他就走過初步功夫動功這一步，也就有了創(chuàng)造或總結太極拳十三勢的可能。十三勢只是比五禽戲、八段錦更傾向于武術，但其形式和實質(zhì)都是典型道家的（任自然，主虛靜，返撲歸真的練法和指導思想）。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太極拳這種道家功夫拳，可以由沒有道教宗教信仰的以及也不研究道家學術思想的武術家所掌握，但拳種本身必有其道家內(nèi)在根源，二者并無矛盾，是無可置疑的。另外，道家和釋家都有自己的武術傳統(tǒng)，這也應考慮進去。張三豐所以成為不大不小的名人，所以夠得上充當威鎮(zhèn)四海的永樂所表面上追尋的目標（《道藏》中刊有西道加蓋“廣運之寶”的敬邀勅書），是以張三豐道行亦即內(nèi)功水平而不是道教理論說教為基礎的。他的功夫高于同時代人的其他人，才使他當時名氣最大，也使他成為總結內(nèi)功基礎功夫：十三勢”最適合的人（我們也可試想一下，他只是一個不懂內(nèi)功而念經(jīng)比別人念得好的道士，這可能嗎？）明中葉至清初內(nèi)家武術和太極拳功夫已經(jīng)顯于世了，元末明初的張三豐總結了“十三勢”成為出發(fā)的依據(jù)和判斷的標尺，時期上也是不早不晚正合適的。太極拳史并沒有把“十三勢”的總結推到漢、唐，表明是忠實于歷史的。張三豐因為明初的奪權政治而不期出了些名，托名于他的古跡和故事不少，這也是事實。

應該一提的是，太極拳功夫不僅是練套路，重要的還在于名家所介練的各式單練、八門手法的單練，這在宋氏太極拳論中有敘述，看來也是張三豐十三勢原系單練的遺跡，并且是一種練法上的好形式。因為同樣作為內(nèi)功拳的形意拳，十二形和五行的單練就比較明顯。形意拳歷史追溯它起源于北宋末，定型于明末清初，和太極拳定型年代相近，說明近代傳習的拳由單練到成套在這個歷史時期完成的條件己經(jīng)成熟了，而并非偶然。還要指出“十三勢”與五禽戲、八段錦（后二可也有各家各派不同套路）作為內(nèi)功的基礎是相同的，但向武術方向發(fā)展這一點上是不同的，“十三勢”與武術結合就產(chǎn)生了太極拳、武當太乙五行拳等。歷史上直到近現(xiàn)代，許多大武術家也是大氣功家，少林、武當，內(nèi)家、外家各個拳種在高級功夫上有殊途同歸的趨勢。許多中醫(yī)學家，包括針灸、正骨推拿、傷科和外科名家，大都擅于氣功和動功，有的也是大武術家。我們練習太極拳，走走空架子，總是有益于健康，是無所謂了，結合拳勢呼吸才能提高；而真正當功夫來練，單練太極一種，功夫愈深愈容易（不是必然而是很容易）出偏差。許禹生、顧留馨、周潛川等名家均流露過這種擔心。這倒不是太極一個拳種問題。氣功是不可少的功夫。一般練功當然不一定如此，也是應加說明的。

這么一篇幾乎不加引證，而只提結論并加說理的文章到此已經(jīng)不短了，還有一件事非說一下不可。就是鄉(xiāng)兵守備和陳王廷的身份并不協(xié)調(diào)，和他的“嘆當年，披堅執(zhí)銳，掃蕩群氛，幾次顛險！蒙恩賜，枉徒然”的氣派和感慨并不協(xié)調(diào)，和太極拳本身的風格氣派和如此精深獨到并不協(xié)調(diào)。從一種實況和傳說中頗能透露一點消息。直到本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北京的走街串巷的理發(fā)匠（民間稱為“剃頭的”）的扁擔挑子，一頭是一個坐凳，一頭園桶形器具中有炭火，上面放一園底寬沿的銅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紅漆油飾的全付器具中，銅盆這一頭的園形圍帶上前后有兩個帶陰陽魚的太極圖！據(jù)老年人說：直到清末”銅盆這一頭的桿子上還掛著“奉旨剃頭）的布制旗帶，說那園銅盆是軍盔（確實很象），那招攬生意鋌鋌作響的大鐵鋏，原是軍士武器的報廢品改制的，這些從事理發(fā)業(yè)的都是俘虜?shù)年J王兵擔任而流傳下來的。這事確是有些蹊蹺。“奉旨剌頭”是指清初統(tǒng)治者入關后推行的民族壓迫政策強制男子剃發(fā)留辮子的事情，但那從業(yè)者是不是由闖王兵開始擔任是有疑的。據(jù)山西大學歷史系郝樹侯教授在《太原史話》一書所說，抗日戰(zhàn)爭以前，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六日，理發(fā)業(yè)休假一天，叫“躲闖”日。這就奇了，同樣的剃頭挑子（形制一樣），怎么在北京是由闖王兵擔任的，在太原是“躲闖”的人擔任的呢？一查《太原府志》、《太原縣志》等地方志書就明白了，六月十六日不是清軍入太原的日子（郝先生釋“躲闖”為“躲清”），而確是在李自成軍占領太原的那一段時間內(nèi)。因此“躲闖”是真的，是躲避闖王的某一次行動，那么主語是誰？只能是明軍，被俘的明軍，在清代命令從業(yè)前就“躲”過，可見是集體從業(yè)。由此再看過去北京流傳的傳說，只有一點不對，就是理發(fā)從業(yè)者不是俘虜?shù)年J兵而是俘虜?shù)拿鬈?，或投降的明軍（當然不包括吳三桂的漢奸隊伍）。流傳了三百年的傳說為什么顛倒了這一層關系？和清統(tǒng)治者染指了這一傳說有關，因為清統(tǒng)治者入關建立新王朝的輿論基調(diào)是，進關是為明王朝報仇，政權是從闖王起義軍手中得到的（如乾隆五十年御筆“謁明陵八韻有序”說到“況得之‘賊’手，立統(tǒng)正而仇復前朝”，碑在明十三陵長陵），所以表面上尊崇明朝的。這樣當然會把明軍說成是闖兵。寫上述一段的意思是因為這是個新提出的問題，不得不說得細一點。

總之，明軍雖改業(yè)理發(fā)，但仍標出那太極圖（有點象陳鑫所說的“每日細玩太極圖，一開一合在吾身”，而且舊時代理發(fā)匠都會傷科正骨，分明也是軍事性的遺跡），也就是說他們平日的軍事訓練就是太極拳，就是戚繼光《拳經(jīng)》里那一套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也被陳氏太極另一支派洪洞通背所繼承），也就是退隱的陳王廷據(jù)以發(fā)展和總結的內(nèi)容。換言之，明代后期已在當時全軍推廣了原始太極拳為實質(zhì)的武術，并且已經(jīng)亮出了“太極”的標志。陳家溝太極拳保存和發(fā)展了這一武術（包括推手、擒拿、器械）。本文作者關于這些另有詳文論述。于是戲劇性情節(jié)發(fā)生了，當清代王公貴人、貝勒具子向楊露禪學拳執(zhí)弟子禮的時候，原來竟是勝利者的后裔向復沒的對方中的一個隱居家族的僮仆請益；以及：鐵馬金戈的軍事鏖戰(zhàn)卻又植根于深山幽谷中道家內(nèi)功生活。前一情節(jié)，太極拳家是都承認的了，后一情節(jié)幸好還有一件事與它交相映輝：中國四大發(fā)明之一的火藥原也出自道家山居隱秘的煉丹實經(jīng)，道家煉丹家把這一成果獻給了軍事家，對人類文明作出了貢獻。對肇始人曾認為是孫思邈（藥王），可能是一種誤會，但又有不同意見產(chǎn)生，然而后來哪個煉丹家獻給軍事家就還沒有弄清，材料太少了。太極拳也有個由道家而軍事而民間的之字形路，'這個對人類健康有益的拳種，對其有階段性貢獻的人物一一張三豐，材料相對較多，我們的研究工作千萬取慎重態(tài)度為好。別辜負了這一份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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