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芳莉
晚唐時期,先濟世后出世、于濟世之中見出世的修行宗旨基本得到了道教人物的認可。宋元時期,全真教對此更加提倡,尤其是鐘、呂一線。呂洞賓黃粱夢覺事件的兩個系統(tǒng),均是這一丹道修行宗旨的形象體現(xiàn)。 |
黃粱夢覺是八仙的核心人物呂洞賓早期最有名的神仙傳說之一,它講述了鐘離權(quán)用黃粱夢點化呂洞賓的史跡。這一丹道修煉史上的真實事件先后經(jīng)歷了雛形、成形和發(fā)展演變?yōu)閭髡f的不同階段,這是文化在長期流傳的過程中逐漸變異。本文試圖還原該事件的真實面目。
一、黃粱夢的雛形及成形
黃粱夢的雛形是南朝劉義慶的志怪小說集《幽明錄》中的“楊林”一則:
宋世焦湖盾有一柏枕,或云玉枕,枕有小坼。時單父縣人楊林為賈客,至廟所祈求。屆巫謂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蔽准辞擦纸磉?,因入坼中。遂見朱樓瓊室,有趙太射在其中,即嫁女與林,生二子,皆為秘書郎。并無思歸之志。忽如夢覺,猶在耳旁。林愴然久之。
全文雖不足百字,卻勾勒出了黃粱夢故事的基本框架,其中的主要意象如枕、夢,主要情節(jié)如入夢、醒夢,主要人物如入夢者、使入夢者,夢中的主要情節(jié)如得好婚、子孫富貴等皆已大備。只不過故事中的楊林是個商人,而后來的入夢者多是士子。盡管如此,“楊林”仍不愧是黃粱夢的開山之作,后世同題材的作品都是在它的基礎(chǔ)上演變而來的。
唐·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是黃粱夢的成形之作,晚唐時陳翰編《異聞集》已收人此文,《太平廣記》卷二八據(jù)以錄入,題為《呂翁》?!懂惵劶方褚淹鲐?,但據(jù)《郡齋讀書志》中“以傳記所載唐朝奇怪事類為一書”之語推之,則其書亦匯集一時流行的單篇傳奇,猶后世《廣記類說》之類。它的情節(jié)與“楊林”大致相同,但卻大大發(fā)展了這一題材的內(nèi)涵,并賦予了它鮮明的時代特色,即唐代社會和知識分子的特點。概括起來,其發(fā)展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一、篇幅大大增加,由不足百字變?yōu)榻ё?,幾乎擴大了10倍,從而為充分展開情節(jié)、取得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提供了可能。二、主人公的身份由商人變?yōu)榫貌弧斑m達”的落魄書生,則與夢中所歷的進士及第和高官華婚相合,從而也打上了鮮明的時代恪印。
三、使入夢者由廟巫變?yōu)樯裣蓞挝?,是因為南朝巫風盛行,而唐代崇道求仙之風更為盛行;篇末呂翁勸戒盧生的出世之言,與“楊林”中的純巫術(shù)相比,氣魄也顯得更宏大一些。四、地點由焦湖廟變?yōu)楹惖累∩?,則為店主蒸黃粱或黍作了鋪墊,從而使結(jié)構(gòu)更加精密。五、入夢者在廟中祈福變?yōu)楹惖郎暇驼恚瑥目科砬笊耢`相助的消極被動變?yōu)樵诼飞厦β当疾ǖ闹鲃又\求,說明了作者對人生的理解和追求已經(jīng)不同。這些變化顯然是受作者個人仕途的坎坷、對官場的體驗和觀察以及道教思想影響所致。
具體地說,《枕中記》雖托筆夢幻,卻實寫人生。不僅文中所涉及的人名、事件和官制等多為唐玄宗時代的歷史史實,而且其現(xiàn)實主義筆觸涉及到當時社會的若干領(lǐng)域,真實而形象地展現(xiàn)出一幅唐代社會生活的畫面。盧生夢中兩次招致嫉妒陷害、造遙中傷,反映了當時政治的險惡。他兩次復職,權(quán)傾內(nèi)外,生活奢靡,是作者對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勾心斗角的丑惡現(xiàn)實和唐代政治的黑暗腐敗的揭露,以及對熱衷功名利祿的士子的諷刺。通過盧生夢中的顯貴到夢醒時的失落,表達了一個深刻的主題,即“人生之適,亦如是耳”,說明了世事之空,正如盧生的黃粱美夢一般虛幻,既有勸誡諷喻之意,同時也宣揚了道家的神仙信仰和出世思想。關(guān)于此篇的藝術(shù)價值,唐人李肇認為:“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苯o予了很高的評價。
黃粱一夢
關(guān)于此篇的產(chǎn)生和在唐代的發(fā)展,汪辟疆有一段很好的總結(jié):
唐時道教思想,遍播士流,故文學受其感化,篇什尤多……本文于短夢中忽歷一生,其間榮悴悲歡,剎那而盡;轉(zhuǎn)念塵世實境,等類齊觀,出世之想,不覺自生,影響所及,逾于莊列矣。惟造意制詞,實本宋劉義慶《幽明錄》所記楊林一事;而唐人所記之《樓桃青衣》(《太平廣記》)與李公佐《南柯太守傳》,皆與此篇命意相同。
其中,《南柯太守傳》影響尤大,南柯夢和邯鄲夢、黃粱夢一樣,原型都是道家丹道修煉的真實經(jīng)歷,后來成為后世文人反復引用和演繹的文學典故和題材。
二、呂洞賓黃粱夢的形成
魯迅先生說:“大歷中,先有沈既濟的《枕中記》,這書在社會上很普遍·差不多沒有人不知道?!弊阋娖溆绊懼蟆kS著《枕中記》的影響漸大,其中度人的神仙呂翁的聲名亦愈著,乃至最后形成呂仙信仰。唐·戴叔倫《寄萬德躬故居》稱:“呂仙祠下寒站急,帝子閣前秋水多。”呂洞賓傳說起于北宋,與唐代的呂仙信仰有密切關(guān)系,好道者目之以神仙,并稱之為“呂仙”或“呂翁”或“呂仙翁”。例如《夷堅志》中記呂洞賓故事頗多,皆為北宋末、南宋初所傳,其中乙志卷十九“望仙巖”、支癸卷四“洞口先生”、支乙卷七“岳陽呂翁”、三志辛卷四“岳陽稚松”、三志已卷六“黃裳梅花”、補卷十二“文思親事官”、“付道人”、“杜家園道人”等條,皆稱呂洞賓為呂翁、呂仙或呂仙翁。這樣,突出了真實丹道修煉史的呂祖與唐代民間信仰中的呂仙的關(guān)聯(lián),呂翁度盧生的仙跡也就順理成章地在底層民眾乃至文人墨客之中流行。
南宋·張邦基的《墨莊漫錄》記元符初呂道士《書與胡詠之》詩,其中便有“熟了黃粱夢未回”句。由此可見,當時人們已知道呂洞賓就是唐代的呂仙或呂翁了。關(guān)于這一點,吳曾早就論述過:
《異聞集》載沈既濟《枕中記》云,開元中,道者呂翁經(jīng)邯鄲道當時中,以囊中枕借盧生睡事,此之呂翁,即洞賓也。洞賓嘗自序,以為呂謂之孫。謂仕德宗朝,今云開元中則呂翁是洞賓,無可疑者。而或者又以為開元想是開成字,亦可也。開成雖文宗時,然洞賓度此時亦可度人。按本朝國史稱:“關(guān)中異人呂洞賓,年百余歲而狀貌如嬰兒,世傳有劍書,時至陳摶室”。若以國史證之,止云百余歲,則非開元人明矣。(《能改齋漫錄》)
趙與時《賓退錄》卷五全引吳曾此說,又引蕭德藻《呂公洞》詩,并指出第五句“枕上功名只擾擾”與真實的鐘離權(quán)度呂洞賓的“黃粱夢覺”不同,這是對呂翁的引申發(fā)揮,是逐步將真實事跡演變?yōu)閭髡f的開始。
明人王世貞的《過邯鄲呂翁祠》繼續(xù)演繹此事:
昔時盧生道邯鄲,干謁不止恒苦饑。行逢呂翁為嘆息,授之一枕同電茲。出將入相五十載,覺來黃粱猶在炊……誤傳茲事屬劍叟,不識開元年為誰......此翁亦作黃粱夢,若遇盧生翻自悲......(《算州四部稿》)
由此可見,盡管吳、趙諸人早在南宋時已辨明此事,但傳說仍按自身的規(guī)律發(fā)展,使得呂洞賓與其他形形色色的黃粱夢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至遲在北宋末年,人們已認可了宋代呂仙與唐代的呂仙相等同,并由此產(chǎn)生了呂洞賓度盧生的新傳說。與此同時或稍后的宋末元初,河北一帶道教全真派興起,他們把道教分為南北二宗,自立北宗與東漢時張道陵所創(chuàng)的正一教的傳統(tǒng)勢力分庭抗禮,以鐘離權(quán)、呂洞賓為始祖。為了強化鐘離權(quán)濟世度人的祖師形象,為了澄清呂洞賓得道成仙的歷史,道教學者遂又根據(jù)王重陽的口傳和部分文字記載,忠實記錄了鐘離權(quán)、呂洞賓的丹道修煉事跡——黃粱一夢。而后人由此原型,重新將盧生換成呂洞賓,由此又別生出盧生黃粱夢覺的傳說。
全真教北宗創(chuàng)始人王重陽在《滿庭芳》中自述全真教家譜時說:
汝奉全真,繼分五祖,略將宗派稱揚。老君金口,親付與西母。圣母賜、東華教主,東華降、鐘離承當。傳玄理,富春劉相,呂祖悟黃粱。登仙宏誓愿,行緣甘水,復度重陽。過山東游歷,直至東洋。見七朵金蓮出水,丘劉譚馬郝孫王。吾弟子,無元慶會,萬朵玉蓮芳。
王重陽是呂洞賓的嫡傳弟子,并將“悟黃粱”的傳說正本清源。王重陽的掌門大弟子馬鈺則緊隨其后,在《采桑子》中隨聲指出道:“呂公大悟黃粱夢,舍棄華軒。返本還源,出自鐘離作大仙?!瘪R鈺還將《燕歸梁》詞牌改名為《悟黃粱》,并填詞曰:“馬風思憶祖純陽,故更易悟黃梁?!?/span>
在呂洞賓故鄉(xiāng)的山西永濟縣城東南120里的永樂鎮(zhèn),有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道院,名曰永樂宮。宮內(nèi)有4個大殿,其中最大的是元初所建的純陽殿。殿內(nèi)有壁畫共計54幅,為元時留下的彩色壁畫,主要描繪元初時有關(guān)八仙得道及度人的傳說故事,其中“黃粱夢覺”一圖,即描繪鐘離權(quán)度呂洞賓的黃粱夢故事。由此可見,這一有關(guān)呂洞賓的真實丹道修煉事件,在宋末時已道教中流傳很廣了,否則不會在元世祖中統(tǒng)(1260—1263)年間就成為道院壁上的宣傳畫。
元代道士趙道一所編的《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十五“呂巖”,用寫實筆法,如實描述這一事件:
武宗會昌中兩中進士不第,因于長安道中……俄有一人長髯碧眼,自西而來……髯者親爨,先生因就日負暄,不覺睡著。夢舉進士登科第,歷任顯官……偶上殿應對差誤,被罪調(diào)官,南遷江表,路值風雪,仆馬俱瘁,一身無聊,方自嘆息,忽然夢覺。髯者飯猶未熟,倏然笑曰:“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胥?!摈渍咴唬骸拔崮颂煜露忌h鐘離權(quán)也?!?/span>
此外,元代道士苗善時的《純陽帝君神化妙通記》、明代道士匯編的《呂祖志》卷一等皆記此事。
綜上所述,大約最遲在兩宋之交,隨著呂洞賓神仙傳說的日盛,加之唐代呂仙信仰的因傳影響,以及全真教的影響擴大,在民間和道教分別產(chǎn)生了與呂洞賓有關(guān)的兩種黃粱夢覺傳說:一、呂洞賓度盧生枕中記;二、鐘離權(quán)度呂洞賓黃粱夢覺。這兩種傳說各成體系,但是后者乃是真實原型。以“鐘離權(quán)度呂洞賓黃粱夢覺”為原型生發(fā)的傳說,在后世戲劇、小說的演繹下不斷完善。
三、呂洞賓黃梁夢的發(fā)展
現(xiàn)存最早最有名的詳演呂洞賓黃粱夢第一種情節(jié)的是元·馬致遠與李時中等人合作的雜劇《邯鄲道醒悟黃粱夢》(又名《開壇闡教黃粱夢》),此劇的構(gòu)思與《枕中記》大致相同,但在具體情節(jié)上卻作了較大的變動。概括起來,其變動主要有二:一、《枕中記》中的盧生原是壽終正寢后夢醒的,而馬致遠筆下的呂洞賓卻是在被發(fā)配沙門島后,兩個孩子被人摔死,自己又被人以鋼刀架膀時嚇醒的,醒時還在驚呼:“有殺人賊也,”并“做摸頸”的動作,就恐膀頸受傷。
二、《枕中記》中的盧生是比較正直的人,他有才能有政績,為官也比較清廉,他無端受害,是值得同情的。《黃粱夢》中的呂洞賓奉命領(lǐng)軍收捕吳元濟,臨陣之時,卻發(fā)現(xiàn)魏舍通敵,遂被魏舍出賣,流落到沙門島,雖然也是朝廷命官,但是其境地更為凄慘,在根本上需要通過修道來解決。
這種變化是由作者特殊的人生閱歷和元代腐敗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決定的。從創(chuàng)作傾向和人生態(tài)度來看,《枕中記》重在寫呂翁以道術(shù)點悟盧生的功名利祿之心,表現(xiàn)寵辱、窮達、死生皆命定,對現(xiàn)實則釆取自在、寬容的態(tài)度。而《黃粱夢》的實質(zhì)則發(fā)生了變化,構(gòu)成主人公性格的主體傾向已發(fā)生了變化,其中最明顯的是呂洞賓對包括酒色才氣在內(nèi)的現(xiàn)實的超越。在劇中,神仙鐘離權(quán)與赴選的呂巖相遇于邯韓道舍,他們就應舉出世和退隱得道成仙進行了耐人尋味的對白,鐘離權(quán)說神仙的快活,呂洞賓道為官的幸福,誰也說服不了誰,優(yōu)劣勝負不定,但在隨后的應舉士子求官夢中,呂巖應舉后拜兵馬大元帥,娶高太尉女為妻,生一子一女,可謂遂了文人心愿,但酒色才氣的塵世俗念使這一美好結(jié)局很快成為泡影。三斗珍珠、一提黃金的誘惑毀滅了人生前途;妻子與人偷情,文人封妻蔭子的結(jié)局卻這般遮她;發(fā)配途中冰天雪地,就食于草庵以救二子,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蠻橫地摔死。這樣的世道還有什么值得留戀?最后歸宿只能是出世求仙了。黃粱一夢,層層演來,卻又一一勘破,蘊含著對世俗“酒色財氣”的高度超越精神。
宋人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記載:“黃粱夢……此是神仙之套數(shù)“,他指的是宋話本小說,可惜久已不存。明人徐渭《南詞敘錄》“宋元舊篇”中亦錄有《呂洞賓黃粱夢》戲文,不過亦已散佚,無法確定它在馬致遠雜劇的前后。但無論如何,將鐘離權(quán)度呂洞賓的人物改名換姓,演繹為呂洞賓度盧生,并非馬致遠的獨創(chuàng),這在宋代已大有人在。而全真教對丹道修煉的大力宣傳,使得這一事件廣泛傳播,引起諸多文人墨客的注意。馬致遠生活在全真教大盛的元代,深受其影響,故采此說并結(jié)合自己的閱歷而寫成此劇。
馬致遠之后,明人蘇漢英《黃粱夢境記》傳奇亦敷演此事,不過采道書之說,將鐘呂相遇的地點由那邯鄲改為長安城中的華山酒肆,氣勢亦頗為宏偉,故呂天成《曲品》評曰:“傳黃粱夢多矣,惟此記極幻、極奇,盡大地山河、古今人物,盡羅為夢中之境?!贝送?,明·鄧志漠的:小說《呂祖飛劍記》第二回“呂純陽遇鐘離師,鐘離子五試洞賓”,吳元泰的《八仙出處東游記》第二十三則“洞店遇云房”等亦演此事。
最早敷演呂洞賓黃粱夢第二種情節(jié)的是元末明初谷子敬的雜劇《邯鄲道盧生枕中記》,可惜久已不存?,F(xiàn)存最早的是稍后于谷子敬的無名氏雜劇《呂翁三化邯鄲店》,劇演呂洞賓三度盧生的故事,枕中記只是其中的一度。第一次呂洞賓化為道人,第二次化為酒肆老板,第三次化為漁翁,進人盧生夢中。盧生一夢50年,夢中登甲科,脫白衣,出將人相,文治武功皆顯赫。又娶妻崔氏,生有5子,皆據(jù)要位。后領(lǐng)兵鎮(zhèn)北戎,卻坐視草寇擾害百姓不管,圣上震怒,令押縛回京斬首。頭落地時驚醒,遂大徹大悟,隨呂洞賓出家成仙。
然而,最有名的還是明代湯顯祖的《邯鄲夢記》,其成就在“臨川四夢”中僅次于《牡丹亭》。它同馬致遠的《黃粱夢》皆取材于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卻別有一種意趣。沈既濟是史學家,擅長以概括簡約的史傳筆法寫傳奇,而雜劇又囿于四折的體式限制,故《枕中記》和《黃粱夢》雖極盡升沉起伏之致,但文字高度凝縮,未能充分展幵情節(jié),而且不注意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逗悏粲洝穭t充分發(fā)揮傳奇戲劇之能事,在展開戲劇沖突的過程中,深化人物性格,突出主要人物形象。劇情與小說大致相同,但更為具體、細致,而且滲透了明代社會生活內(nèi)容,時代精神較強,以唐代開元盛世為背景,卻呈現(xiàn)出明中葉以后官場斗爭的險惡情景。
盧生夢中入贅富豪之族崔氏,憑借“家兄”(即錢財)之力,賄賂滿朝勛貴,得中狀元。而當朝宰相宇文融怪盧生不鉆刺于己,予以習難打擊,盧生卻因禍得福,開河三百里,拓邊一千里,出將入相,建功立業(yè)。奸相宇文融脅迫同僚聯(lián)名誣陷盧生“通番賣國”之罪,圣旨將他即刻處斬。后因崔氏向皇帝鳴冤,得以刀下留人,貶謫廣南鬼門關(guān)(今海南省境內(nèi))。從宇文融迫害盧生的過程中,很自然地觸發(fā)人們聯(lián)想到明中葉以后朝廷內(nèi)部的忠奸斗爭,乃至湯顯祖的切身遭遇。盧生冤案昭雪后20年當了宰相,四子盡升華要,“禮絕百僚之上,盛在一門之中?!被实鄱鲗櫽屑?,府第田園、名馬女樂之賜,窮奢極欲。年過80卻死于“采戰(zhàn)之術(shù)”,這是明代上層統(tǒng)治者腐朽生活的寫照。劇中對皇帝多加嘲諷,他受朝中勛貴的欺騙,把落卷翻為第一,又聽信權(quán)奸讒言,幾乎將功臣殺害,昏庸至極。在十三出《望幸》中,作者借驛丞教兩囚婦充分押殿腳的頭稍,練習唱歌,兩首歌詞對帝王極盡揶揄諷刺之能事。總之,《邯鄲夢記》和《枕中記》、《黃粱夢》一脈相承,有著更加強烈的托夢諷世色彩。
四、黃粱夢傳說的內(nèi)涵
上述兩種與呂洞賓有關(guān)的黃染夢傳說,不管是鐘度呂還是呂度盧,千百年來一直盛傳不衰,被道教學者、戲劇家和小說家反復演繹,這是因為其中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概括起來,呂洞賓黃粱夢的內(nèi)涵主要有以下三個層面:
一、社會、時代內(nèi)涵。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出,“楊林”、《枕中記》、《黃粱夢》和《邯鄲夢記》雖
皆演黃粱夢故事,尤其是后三者,皆演呂洞賓黃粱傳說,卻毫無重復冗繁之感。這在很大程度取決于作者賦予它們以鮮明的時代特色,因而有著豐富的社會內(nèi)涵。具體地說,“楊林”、《枕中記》、《黃粱夢》和《邯鄭夢記》分別滲透著六朝、唐代、元代和明代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和時代精神,盡管由于后三者中的主人公皆傳說是唐代人,因而均以唐代開元盛世為背景。因此,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黃粱夢傳說是一部中國社會發(fā)展史尤其是官場發(fā)展史長卷。
二、心理內(nèi)涵。古往今來,大凡作者寫夢,有兩種意蘊可以寄托:一是于夢中構(gòu)畫出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景象,以其優(yōu)越于現(xiàn)實社會的某種假設(shè)去滿足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滿足的欲望,同時也委婉地表達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厭惡乃至批判的心理;二是借夢境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讓人們在入夢醒夢的機制轉(zhuǎn)換中去否定自我在現(xiàn)實中存在和追求的價值。黃粱夢傳說亦不例外,具體地說,它表達了古代士子追求進士及第和娶名門女的熱切愿望以及對現(xiàn)實充滿幻滅乃至絕望的心理。
自7世紀初至20世紀初的1300年間,科舉制度一直深刻影響著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思想面貌和感情形態(tài),進士及第一直是古代士子的崇高理想,從唐人《劉賓客嘉話錄》中的苗粲之子,到明人《儒林外史》中的周進、范進可窺一斑。此外,自六朝以來,閥閱婚姻一直是困擾封建倫常政治的一個重要問題,世族婚姻間的婚姻關(guān)系成為影響封建政治的重要因素。因此,古代士子不僅要進士及第,而且要娶名門女,這樣才會平步青云。這在唐代尤為明顯。劉餗《隋唐嘉話》記載:薛元超謂所親曰:“吾不才富貴過人,平生有三恨:終不進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毖υ瑫r為宰相,位極人臣,尚以不得進士及第和娶五姓女為恨。可見時人攀附五姓以成姻親和進士及第似乎是十分光彩而又頗具實惠的事情。據(jù)《唐語林》卷四記載:
高宗時,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崔、隴西、趙郡李等七姓,恃有望族,恥與諸姓為婚。
而這五姓七族中,又尤以清河崔氏和范陽盧氏為貴。后世雖無五姓七族之說,但士子仍以娶名門之女為榮。黃粱傳說中的主人公都是久試不第的士子,在夢中,他們都考中了進士,而且娶崔氏女為妻,可以說實現(xiàn)了古代文人的心愿,但夢醒之后,面對他們的是更為酷的現(xiàn)實。作者正是借助入夢醒夢的情節(jié)轉(zhuǎn)換,總結(jié)了古代士子的血淚經(jīng)驗,曲折地表達他們的熱切愿望。這便是黃粱夢傳說的心理內(nèi)涵?!?/span>
三、丹道修煉內(nèi)涵。唐代以來,隨著道教組織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廣泛建立和思想建設(shè)方面的加強,道教中人除了注意具體的修行方式的探討之外,更加重視倫理方面的修養(yǎng),因而濟世度人也就成為道士積功累德的主要方式和基本活動而得到了強調(diào)。晚唐時期,先濟世后出世、于濟世之中見出世的修行宗旨基本得到了道教人物的認可。宋元時期,全真教對此更加提倡,尤其是鐘、呂一線。呂洞賓黃黃粱夢覺事件的兩個系統(tǒng),均是這一丹道修行宗旨的形象體現(xiàn)。
鐘離權(quán)為了度化呂洞賓,首先使之黃粱夢覺后,又對他進行了十試。這種注重濟世度人化物的傳統(tǒng)和遺風也為呂洞賓所繼承?!秴蔚凼ホE紀要題詞》引《無極寶懺》曰:
我帝師普度世人,等觀音之愿海,恒隱現(xiàn)而無方。周一切地,則一切地皆圣跡也;周一切時,則一切時皆圣跡(時)也。
《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卷一引《慈濟陰德》中錄有呂洞賓警示鄉(xiāng)宿親屬的一首詩,尾聯(lián)“自從一覺黃粱后,始信從前枉用心”,即用鐘離權(quán)度自己的故事,其用意在于表明:一切名利的追求都是虛幻,惟有恭謹求道才是人生的出路。這種觀念可以說是貫穿在呂洞賓濟世度人的整個過程中,當然更集中地在體現(xiàn)呂洞賓黃粱夢傳說中。這便是這一傳說的宗教內(nèi)涵。
五、黃粱夢在呂洞賓傳說中的作用和影響
概括起來,呂洞賓傳說的流傳主要有三條途徑:一、文人著述;二、道教典籍及道教大師;三、民間傳說。這三者以道教大師的口傳為根本原型,卻又互相影響、互相制約,相對又各成體系。黃粱夢傳說在這三個體系的流傳過程中,均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首先,黃梁夢覺充分的傳奇性,為呂洞賓神仙傳說進入文人著述,在文人中廣為流傳起了重要的作用。自從北宋政和年間呂洞賓陽神顯現(xiàn)岳陽樓并題詩后,各地出現(xiàn)的呂祖題詩就日益增多,并在當?shù)胤謩e伴有呂洞賓化為道士、乞丐或儒生出現(xiàn)的情景。這些傳說雖然都是真實的丹道修煉證驗,但是后來都被演變?yōu)槲膶W傳說。
在這些傳說中,呂洞賓雖然有著共同的特征:是讀書識字之人,從而帶有文人儒生的色彩,但其身份還是不確定的。隨后不久黃粱夢傳說的出現(xiàn),卻使呂洞賓成為文人失意功名、洞徹人生的代表形象。
如上文所述,黃粱夢覺的意象,凝聚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血淚經(jīng)驗,呂洞賓一旦成為該傳說的主角,便獲得了確定不移的讀書人身份,成為失意文人追求和認同的神仙代表,從而激起了讀書人的共鳴,獲得文人的認同和欽慕,并因此被大量記載于他們的著述中。
其次,如前所述,道教徒為了濟世度人,遂將鐘離權(quán)度呂洞賓的事件在教外廣泛傳播,于是有了呂洞賓度盧生的黃粱夢傳說,并記載到道教典籍中。然而,這種傳說一旦確定后,又被后世文人墨客反復引用,借以扦發(fā)抒發(fā)超然物外的出世之情,客觀上卻又促進了濟世度人教旨的宣傳。除了上文中提及的王重陽、馬鈺和其他文人墨客托名呂洞賓的詩詞外,張三豐的《四時道情》也寫道:……夏賞荷池,荷池,……仙喜的是呂祖遇鐘離,兩翁留下長生地,終南山上乘云去……。
濟世度人
優(yōu)秀的丹道大師的修煉事件 ,往往被演化為民間傳說,并常常被移入文學作品,并被移入宗教,是宗教藝術(shù)的活力源泉,呂洞賓黃粱夢之事件亦不例外。
西安市東關(guān)長樂坊的八仙庵,就是鐘離權(quán)度化呂洞賓的地方。它最初建于宋代,元明清三代均進行過重修,是西安最大的道教廟宇。廟前豎有一塊“長安酒肆”的石碑,旁刻“呂純陽先生遇鐘離權(quán)先生成道處”。從山門至后殿依次為靈宮殿、八仙殿和斗姥殿。八仙殿中供奉東華帝君和八仙神像,其中包括鐘離權(quán)度化呂洞賓的黃粱夢覺畫面。此外,河北省邯鄲縣南距市十公里有黃粱夢村,是呂洞賓度化盧生的地方。村東南建有呂仙祠一座,最早建于宋代,明清時曾進行過重修和擴建。祠內(nèi)有三大殿,前為鐘離殿,鐘離樓分立兩側(cè),中為呂祖殿。后殿稱盧生殿,內(nèi)有盧生石雕臥像,與睡榻相連,以整塊青石雕成。盧生臥于床上,頭枕方枕,兩腿微曲,雙目微閉,神態(tài)悠然,如臨夢境。殿的北壁繪有呂洞賓度化盧生的黃粱夢故事。呂仙祠祭祀的主神是度化盧生的呂洞賓。舊時這里形成民間祈求神仙的廟會,相傳廟會期間呂洞賓會陽神顯化懲惡揚善。由此可見黃粱夢覺的丹道修煉事件,在民間流傳之廣,影響之大,已經(jīng)超越了宗教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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