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文學的文獻·魏晉南北朝文學總集·《玉臺新詠》
《玉臺新詠》是陳代(557—589)徐陵所編的一部詩歌選集。全書收錄了漢魏六朝一百余位作家共六百七十余篇作品,分為10卷:第一卷為樂府詩,第二卷至第八卷為五言詩,第九卷為七言、雜言詩,第十卷為絕句。此書最早著錄于《隋書·經(jīng)籍志》,題徐陵撰。但是《陳書·徐陵傳》卻未著錄此書。加之現(xiàn)存諸版本所收徐陵詩,作者均題作“徐孝穆”,徐陵,字孝穆。如果《玉臺新詠》確系徐陵所編,似不應(yīng)稱字。因此有人懷疑《玉臺新詠》非徐陵所著。但是,《藝文類聚》卷五五也題此書為徐陵所編?!端鍟そ?jīng)籍志》與《藝文類聚》均成于初唐,尤其是《藝文類聚》的編者歐陽詢乃是陳代官員歐陽紇之子。歐陽紇于陳宣帝太建二年(570)因叛陳被殺,歐陽詢“以年幼免”(《陳書·歐陽紇傳》),從這一年起到陳代滅亡,還有19年的時間。而徐陵之死在陳后主至德元年(583)。就是說,公元570年時,歐陽詢尚“年幼”,至公元583年又過去了13年,徐陵死時,歐陽詢已經(jīng)成為青少年。這時的徐陵,官位文名均顯赫一時,可見歐陽詢對于徐陵的情況是不會弄錯的。因此,《玉臺新詠》為徐陵所編當是信而有據(jù)的。
《玉臺新詠》卷首下題署作者官位,通常是“陳尚書左仆射太子少傅東海徐陵孝穆撰”。據(jù)此,《玉臺新詠》當作于陳代。但是,自唐代以來,有許多材料否定此說?!犊S讀書志》著錄《玉臺新詠》時,征引唐代李康成(與李白、杜甫同時代人)《玉臺后集序》,稱:“昔陵在梁世,父子俱事東朝,特見優(yōu)遇。時承平好文,雅尚宮體,故采西漢以來詞人所著樂府艷詩以備諷覽,且為之序?!眲⒚C《大唐新語》(自序作于“元和丁亥”,807)卷三“公直第五”也提到了《玉臺新詠》說:“先是,梁簡文帝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nèi)化之,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根據(jù)這些材料,明末吳兆宜《玉臺新詠箋注》以及清《四庫提要》等并以為此書編于梁朝蕭綱為太子期間。至于徐陵陳代官名乃后人所加。還有學者根據(jù)《法寶聯(lián)璧序》所列38位編者的排列次序,把《玉臺新詠》的成書年代限定在中大通六年(534)前后。不過,現(xiàn)存文獻資料和版本資料頗多問題。比如版本資料,現(xiàn)在多數(shù)學者主要是根據(jù)明代崇禎六年(1633)寒山趙均覆宋陳玉父刻本(據(jù)陳玉父序,此本刻于1215年)來考論《玉臺新詠》的成書年代。但是這個版本確實還存在許多問題。首先,陳玉父所據(jù)之本已非完帙,而是兩個本子拼湊起來的。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玉臺新詠》在宋代已有不同的傳本,而且相差較遠。歧義最多的主要集中在后五卷。這本身就容易使人懷疑,宋本《玉臺新詠》恐怕也早已失去徐陵原本舊貌,甚至也不是唐代流傳下來的版本系統(tǒng)。問題的復雜性還在于,像陳玉父那樣拼湊起來的宋本今天業(yè)已不得一見。學術(shù)界評價甚高的趙均覆宋本,實際已被改動。自然又失陳本之舊。就現(xiàn)存趙刻而論,其編排頗有不可解者。比如本書前五卷似乎是按時代先后而排,但是七八兩卷卻又自亂其例,以帝王居首。如果真如現(xiàn)代有些學者所說的那樣,此兩卷所收系編書時還活著的詩人的作品,是按官位而排,梁武帝蕭衍也不應(yīng)居于沈約等之后,因為五六兩卷中所收詩人均已入梁,他們畢竟都是梁臣,似不應(yīng)高居在蕭衍之前。又比如第九、十兩卷,漢桓帝時童謠排在張衡之前,晉惠帝時童謠列在張載、陸機之間,不管怎么解釋都講不通。又如庾信后收有紀少瑜、聞人倩的詩,根據(jù)《南史》記載來推測,紀少瑜當生于天監(jiān)八年或九年(509或510),要比庾信大。聞人倩,吳兆宜注引《藝文類聚》謂即吳均贈答的“聞人侍郎”,未知確否。如果是對的話,吳均卒于普通元年,當時聞人倩已經(jīng)做官,也肯定比庾信要大得多,可為什么也居在庾信之后?又如徐悱妻劉令嫻詩在第六卷中分排在兩處,中間插進何思澄(梁代中期詩人)的三首詩。所有這些問題,是宋本即如此,還是趙均改易后留下的后遺癥,現(xiàn)在均較難確考。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趙均本不僅失卻徐陵原本之舊,其能保存多少陳玉父本舊觀,我們都有理由表示懷疑了。再看《法寶聯(lián)璧序》后附名單,其中僅有六人作品入選《玉臺新詠》,即蕭繹、蕭子顯、劉遵、王訓、庾肩吾、劉孝威。從蕭繹《法寶聯(lián)璧序》所附編者名單來看,當時年僅28歲的徐陵并未介入這個文人集團的核心。年僅22歲的庾信也是如此。當時兩人不過是東宮侍讀,有什么資格來品評篩選前輩詩人的作品呢?就所選錄的詩人年齡來看,當時,劉孝綽、王筠均54歲。蕭子顯、庾肩吾均48歲,劉孝威38歲。最年輕的是王訓,25歲。但是王訓的出身為當時第一高門,是瑯琊王氏后裔。他們的作品如何選定?這38位編者中,并非僅僅這六人有文學才能。比如蘭陵蕭子范,唐朝李康成編輯《玉臺后集》就始于此人,足見其人其文在歷史上還是很有影響的。另外如王籍、到溉、劉顯等都是當時著名的作家,直到今天仍有作品流傳,無視他們的存在,無論如何都難以講得通。特別是不選徐摛的詩,更是一個重要疑點。且不說徐摛是徐陵的父親這重親情關(guān)系,就其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他在蕭綱文人集團中的地位和影響來說,《玉臺新詠》以他的詩為中心都不過分。從《梁書·庾肩吾傳》及《梁書·徐摛傳》的記載可以知道,宮體之名由于徐摛的創(chuàng)作而起,可是為宮體詩張目的《玉臺新詠》卻不選他的詩,這確實使人難以理解?!读簳繁緜髡f,徐摛之被重用,使得領(lǐng)軍朱異不悅,故遣為新安太守?!斗▽毬?lián)璧序》載徐摛官位為“新安太守前家令”,說明此時已不在京城。退一步說,《玉臺新詠》恰如時論所說編于中大通六年,此時徐摛不在京城,一時漏選也情有可原,但是徐摛直到侯景之亂中的太清三年(549)才死去,而且是死在京城。從中大通六年到太清三年總共有16年時間,徐陵應(yīng)當有機會與父親見面,應(yīng)當有機會收集到父親的詩歌。可是一首不選,這不像是避嫌,因為他連自己的詩都收錄在內(nèi),而且不像是后人所加。因為唐朝李康成《玉臺后集序》說:“名登前集者今并不錄。惟庾信、徐陵仕周、陳,既為異代,理不可遺?!睆膭⒖饲f《后村詩話》所引《玉臺后集》中的詩來看,李康成也像徐陵一樣收錄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說明唐朝李康成所見《玉臺新詠》收錄了徐陵自己的作品。未選徐摛的詩歌,唯一的解釋,是他的詩歌在陳末混亂中已經(jīng)失傳,徐陵無從遴選。從這幾方面材料來看,《玉臺新詠》成書于陳代的傳統(tǒng)記載未必有誤。
《玉臺新詠》是一部詩歌總集,歷來的史傳目錄均歸入集部總集類,自是題中之義。唯有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例外,將《玉臺新詠》與《樂府詩集》《古樂府》并列收入樂類中。這種分類似本于唐朝李康成。如前所引,李氏《玉臺后集序》稱:“昔陵在梁世,父子俱事東朝,特見優(yōu)遇。時承華好文,雅尚宮體,故采西漢以來所著樂府艷詩,以備諷覽?!标斯渲洝队衽_后集》時說:“唐李康成采梁蕭子范迄唐張赴二百九人所著樂府歌詩六百七十首,以續(xù)陵編?!边@里,說《玉臺新詠》收錄的是“樂府艷詩”,《玉臺后集》收錄的是“樂府歌詩”,強調(diào)的都是“樂府”,即從入樂的角度來看《玉臺新詠》。以往論及《玉臺新詠》的特點,往往關(guān)注所收詩歌的描寫內(nèi)容,即以女性為主,而忽略了這部詩集的入樂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說,《玉臺新詠》實際上是一部歌辭總集。這一點與《文選》迥然有別。再看《玉臺新詠序》,所論多與歌辭演唱有關(guān)??梢姡队衽_新詠》之編錄,本意在度曲,而非像蕭統(tǒng)那樣有更多的目的性。作為歌辭,而不是案頭的讀物,所以《玉臺新詠》所收的詩歌,在內(nèi)容方面主要是以歌詠相思離別為主要題材,而不可能像《文選》那樣總是表現(xiàn)較為嚴肅、凝重的主題。在形式方面,更加注重自然流麗,便于傳唱,而不可能過于雕琢,這些都是由于它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譬如卷三所收晉楊方《合歡詩》,卷一○賈充《與妻李夫人聯(lián)句》、孫綽《情人璧玉歌》、王獻之《詩二首》、桃葉《答王團扇歌三首》、謝靈運《東陽谿中贈答》等都是典型的對歌,其體裁為一唱一答,各唱兩句或四句,每句為五言①。把握住《玉臺新詠》的這種特殊性質(zhì),我們也就容易理解為什么要把古樂府列在卷首的原因了。最后一卷是絕句,也是古樂府列于卷首。根據(jù)這種特殊的性質(zhì),我們有理由斷定,通行本將繁欽《定情詩》、陳琳《飲馬長城窟行》排在第一卷《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之前,從體例上說是有問題的。而明代鄭玄撫刻本系統(tǒng)將二人詩列在卷二,似更符合于徐陵的原意。
因為徐陵是從樂府的角度收錄古代詩歌,所以,《文選》中許多遺漏的重要詩歌得以入選,比如吳聲歌和西曲歌還有大量的文人擬樂府,多賴《玉臺新詠》的收錄而保存下來。比如《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曹植《棄婦詩》、庾信《七夕詩》等就僅見于本集。另外,許多傳世已久的作品,也可以用此集作為??保蜃鳛檠芯繀⒖嘉墨I。比如書中所收蘇伯玉《盤中詩》,《玉臺新詠》諸本的排列頗有歧義,這是我們考證這首詩年代最主要的依據(jù)了。又如《古詩十九首》中有九首詩收在《玉臺新詠》中,題作枚乘作,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參考資料。特別值得我們重視的是,這部詩集主要是從入樂的角度收錄作品,所以在聲韻方面較之《文選》就更為講求,這對于我們研究齊梁詩向隋唐近體詩的演變,具有極重要的參考價值。此外,在詩體方面,卷九主要是歌行體,卷十是五言絕句,而古體向近體的演變,除了聲韻方面的講求外,最重要的特征莫過于句式的定型了?!队衽_新詠》為我們提供了具體的作品。
《玉臺新詠》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是敦煌石室中所藏唐寫本。收在《鳴沙石室古籍叢殘》中,起張華《情詩》第五篇,訖《王明君辭》,凡51行,前后尚有殘字7行。書題已佚,據(jù)所錄諸詩,都在《玉臺新詠》第二卷之末,其次第與今各本相同,由是知為《玉臺新詠》殘卷。值得注意的是,潘岳詩之前,此本先題“潘岳詩四首”,下小字夾注“內(nèi)顧二首,悼亡二首”,其《內(nèi)顧詩》前別出題目,《悼亡詩》前亦然。由此而知《玉臺新詠》的體例,先題作者姓名及總篇數(shù),下分注各篇篇題篇數(shù),每詩之前仍各冠以本篇題目。今本則但書潘岳《內(nèi)顧詩二首》,而總篇數(shù)及小注皆削去。賴此本保存舊例?,F(xiàn)存刻本以五云溪館銅活字本為最早。《四部叢刊》據(jù)無錫孫氏小祿天藏本影印?,F(xiàn)在流傳最廣的是明代崇禎寒山趙均覆宋陳玉父刻本,此本歷來為藏書家所珍重。古籍刊行社1955年據(jù)以影印,較易索讀。此外還有明代嘉靖十九年(1540)鄭玄撫刻本,正編10卷,續(xù)編5卷,明代嘉靖二十二年(1543)張世美刻本,萬歷七年(1579)茅元禎刻本,天啟二年(1622)沈逢春刻本以及汲古閣刻本等。在版本研究方面用力最深的,當首推《玉臺新詠考異》。此書廣泛參考了清前眾多版本,詳加考訂,比勘異同,糾正了宋明以來諸本許多錯誤,在《玉臺新詠》??鄙献龀隽酥匾呢暙I。此書收入《四庫全書》中,題名紀容舒。而國家圖書館藏有紀昀《玉臺新詠校正》稿本,與《考異》相較,除序文略有差異外,其余全同。不知紀昀出于什么目的把自己的著作換上父親的名字列入《四庫全書》中。此書有多種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據(jù)文淵閣本《四庫全書》影印出版。
注本唯有一部,即乾隆三十九年(1774)由程琰刪補刊行的吳兆宜箋注本。此本把每卷中明人濫增的作品退歸每卷之末,注明“以下諸詩,宋刻不收”,頗為后人稱道。此外,作為《玉臺新詠》唯一的注本,引證詳盡,具有較大的參考價值。中華書局1985年校點排印出版。綜合研究論著詳見劉躍進《玉臺新詠研究》,中華書局2000年出版。
注釋
① 參見吳世昌《晉楊方〈合歡詩〉發(fā)微》,載《文史》第35輯,中華書局1985年版。另外,朱謙之《中國音樂文學史》第五章《論樂府》也對《玉臺新詠》的音樂性質(zhì)作了初步的探索,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重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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