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名篇《祭十二郎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這段文字感人至深,特別是其中關于人死后是否有知的思辨,令人動容。在得知十二郎死訊后,極度悲痛中的韓愈希望自己也盡早死去,因為他覺得人死后無論是有知還是無知對自己而言總歸都是好的:假若人死后有知的話,自己就可以馬上與十二郎在地下重逢,向其訴說心事,從而解憂;倘若人死后是無知無覺的,以自己這么孱弱的體質恐將很快死去,那么也就悲傷不了幾天了,反而將獲得長久之解脫。一般認為這種痛不欲生的思辨是韓愈獨創(chuàng)的,并無所出,正因如此,在古今諸種韓集注本中,對“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幾句均未加任何注釋,可見歷代學者都認為韓愈這里關于人死后是否有知的思辨乃其自創(chuàng),并無所本,故無須注釋。然而通過翻檢文獻,卻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
早在《戰(zhàn)國策·秦冊二》中就已經(jīng)有了關于人死后是否有知的思辨,文曰:
秦宣太后愛魏丑夫。太后病將死,出令曰:“為我葬,必以魏子為殉。”魏子患之。庸芮為魏子說太后曰:“以死者為有知乎?”太后曰:“無知也?!痹唬骸叭籼笾耢`,明知死者之無知矣,何為空以生所愛,葬于無知之死人哉?若死者有知,先王積怒之日久矣,太后救過不贍,何暇乃私魏丑夫乎!”太后曰:“善?!蹦酥?。
秦宣太后想在死后將情人魏丑夫殉葬,庸芮替魏丑夫說情時便運用了人死后是否有知的邏輯思辨。庸芮指出,假若人死后是無知的,秦宣太后將魏丑夫殉葬去陪伴一個死人是毫無意義的;而若人死后有知,秦惠王一定已經(jīng)對其私于魏丑夫之事積怒日久,定將找宣太后算賬,因此她也不可能再與魏丑夫交好。庸芮這一有力的邏輯思辨終于打消了秦宣太后欲將魏丑夫殉葬的荒唐想法。
另外,漢代劉向《說苑·奉使》中亦有關于人死后無知有知的一段論辯,與韓愈《祭十二郎文》中的思辨亦頗為相似,文曰:
秦楚轂兵,秦王使人使楚,楚王使人戲之曰:“子來亦卜之乎?”對曰:“然?!薄安分^何?”對曰:“吉?!背嗽唬骸班妫∩跻?!子之國無良龜也。王方殺子以釁鐘,其吉如何?”使者曰:“秦楚轂兵,吾王使我先窺。我死而不還,則吾王知警戒,整齊兵以備楚,是吾所謂吉也。且使死者而無知也,又何釁于鐘?死者而有知也,吾豈錯秦相楚哉?我將使楚之鐘鼓無聲,鐘鼓無聲,則將無以整齊其士卒而理君軍。夫殺人之使,絕人之謀,非古之通議也,子大夫試孰計之?!笔拐咭詧蟪?,楚王赦之。此之謂造命。
在這段話中,秦使面對楚王發(fā)出的死亡威脅,從容指出:若其“死而無知”,釁鐘亦無益;若其“死而有知”,必將令楚國之鐘鼓無聲,反而于楚有損。如此辛辣犀利的思辨,終于迫使楚王收回成命,真乃“造命”之語??梢钥吹剑鲜鰞煞N文獻中的庸芮與秦使都是戰(zhàn)國時人,而其議論則與韓愈《祭十二郎文》中的思辨幾乎如出一轍,當是《祭十二郎文》之所本。
如果我們從戰(zhàn)國再往前推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已經(jīng)有過關于人死后是否有知的思辨,《說苑·辨物》中記載了孔子與子貢的一段對話:
子貢問孔子:“死人有知,將無知乎?”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孝子孫棄不葬也。賜,欲知死人有知將無知也,徐死即知之,猶未晚也?!?/p>
其實孔子是一直不愿意回答人死后是否有知覺這個問題的,《論語·先進》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這次面對子貢的詰問,孔子解釋了自己之所以不能明確回答這個問題的兩難苦衷:假若自己說人死后有知,則怕孝子順孫厚葬死人,從而損害活人;若說人死后無知,又怕那些不孝子孫將其父母棄而不葬。因此孔子幽默地對子貢說,假如你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等你慢慢死了,你也就知道了。
通過對歷代文獻的仔細檢尋可以發(fā)現(xiàn),到了漢代,關于人死后是否有知的思辨已經(jīng)非常普遍,如《漢書·元后傳》曰:
莽以太后好出游觀,乃車駕置酒長壽宮,請?zhí)?。既至,見孝元廟廢徹涂地,太后驚泣曰:“此漢家宗廟,皆有神靈與?何治而壞之?且使鬼神無知,又何用廟為?如令有知,我乃人之妃妾,豈宜辱帝之堂以陳饋食哉?”私謂左右曰:“此人嫚神多矣,能久得佑乎?”飲酒不樂而罷。
王莽為了討好漢元后,拆毀了漢元帝的宗廟為其修了長壽宮,元后看到之后感到非常震驚與悲痛,她說:假若漢朝歷代皇帝的神靈是無知的,也就根本用不著宗廟來歲時祭祀了;假若其神靈有知的話,我作為漢代皇帝的妃妾,怎可以在先帝的廟堂里飲食呢?先帝之靈一定會降罪責罰的。再如《后漢書·任末傳》:
任末,字叔本,蜀郡繁人也。少習齊詩,游京師,教授十余年。友人董奉德于洛陽病亡,末乃躬推鹿車,載奉德喪,致其墓所,由是知名。為郡功曹,辭以病免。后奔師喪,于道物故,臨命敕兄子造曰:“必致我尸于師門。使死而有知,魂靈不慚;如其無知,得土而已?!痹鞆闹?。
死于奔師喪途中的任末在臨死之前要求侄子任造一定要將自己的尸體帶回師門安葬,因為他認為假若人死后有知,則自己能陪伴老師于地下,靈魂就不會感到慚愧;假若人死后并無知覺,那么自己能葬于老師之墓側,可得入土為安,亦并無什么不妥。
在唐代的文獻中亦不乏類似的思辨,我們這里舉兩個早于韓愈的例子?!杜f唐書·封倫傳》曰:
高祖嘗幸溫泉,經(jīng)秦始皇墓,謂(封)倫曰:“古者帝王,竭生靈之力,殫府庫之財,營起山陵,此復何益?”倫曰:“上之化下,猶風之靡草。自秦、漢帝王盛為厚葬,故百姓眾庶競相遵仿。凡是古冢丘封,悉多藏珍寶,咸見開發(fā)。若死而無知,厚葬深為虛費;若魂而有識,被發(fā)豈不痛哉!”高祖稱善,謂倫曰:“從今之后,自上導下,悉為薄葬?!?/p>
封倫向李淵指出厚葬之無益:因為人死后若無知,厚葬便屬于浪費錢財;若有知的話,見到自己的墳墓被發(fā)掘豈不感到痛心呢!另外,盛唐顧況《筑城二章》亦有類似的辨析,詩序曰:“筑城,刺臨戎也。寺人臨戎,以墓磚為城壁?!痹娫唬?/p>
筑城登登,于以作固。咨爾寺兮,發(fā)郊外冢墓。死而無知,猶或不可。若其有知,惟上帝是訴。
筑城奕奕,于以固敵。咨爾寺兮,發(fā)郊外冢甓。死而無知,猶或不可。若其有知,惟上帝是謫。
總之,上述這些文獻中關于人死后有知無知的辨析,都和韓愈《祭十二郎文》較為接近,且都遠早于韓愈。然在歷代的韓愈文集注本中,多注重對字句出處的鉤稽,而對某種邏輯思辨卻鮮有追蹤者。即或有些注家明了韓文之所本,但由于《論語》《說苑》乃古代士子必備之常識,他們以為無須加注,故亦付之闕如,而這個注釋空白無疑會對當代讀者理解韓文造成一定障礙。另外,由于《祭十二郎文》通篇以淚寫成,當代學者一般也不愿意過多地從用典、藝術手法等方面對該文進行總結分析,故對文中“有知無知”之所本亦未有抉出者。其實作為憲章漢魏、熔經(jīng)鑄史的韓愈,不可能在藝術上對前代文學沒有任何借鑒而自鑄偉辭。因此《戰(zhàn)國策·秦冊》《說苑·奉使》《說苑·辨物》《漢書·元后傳》《后漢書·任末傳》中這些文字,或可補韓文注釋之不備,故特為拈出,以供學者參考。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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