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嘉村見梅花·龔鼎孳
天涯疏影伴黃昏,玉笛高樓自掩門。
夢醒忽驚身是客,一船寒月到江村。
北宋林和靖《山園小梅》詩,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二句,最能攝梅之精魂,洵千古絕唱。洎南宋姜白石出,稟其清奇之才,自度《暗香》、《疏影》二曲,推演和靖詩意,踵事增華,盡善盡美,其狀梅之幽姿瑰質(zhì)之工,后人蔑以復(fù)加矣。龔鼎孳身列貳臣,品藻與“清”字無涉,自不能望林、姜二公項(xiàng)背;本詩《百嘉村見梅花》,亦未得可稱比肩二公。雖然,此詩善用故典,得前賢詠梅之作意,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所謂“脫去梅花窠臼,清絕超絕”是也,故亦非無可觀。要之,鼎孳亦一代才人,得清初江左三大家之鼎足,其下筆仿佛前賢之境,乃至間出新意,亦未為足怪之事。
白石道人二曲,洵美且異,唯猶有“梅邊吹笛”之語,未避題面;此雖或乃末節(jié)不為大才所經(jīng)意,然終是一憾。本詩則全篇不犯一“梅”字,亦不涉一筆梅之形態(tài),而處處是梅,句句是梅,梅之精魂化為霧靄,籠罩全詩,令人時(shí)時(shí)領(lǐng)其清馨,而未睹其跡。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是之謂乎?起句“天涯疏影伴黃昏”,境界渺遠(yuǎn)凄清。百嘉村未詳在何處,既稱“天涯”,自當(dāng)甚遠(yuǎn)于故里。“疏影”、“黃昏”,皆和靖詩中熟語,中間一“伴”字,便新意搖曳,可圈可點(diǎn)?!笆栌啊闭撸坊ㄅR水之影也,和靖“水清淺”語可證,此處遙引末句“一船”。“黃昏”者,謂詩人時(shí)處寂寞黃昏。此際,唯梅之疏影默默,伴我悄度黃昏,天涯之人、天涯之梅,同為淪落,相伴有情,此情何凄!“伴”字點(diǎn)活前后二熟語,又點(diǎn)題“見梅花”,(言“見”,則有人,梅花所伴,此人也),誠妙手筆。
天涯黃昏伴梅,此際詩人情懷之凄清究屬何如?所思又為何者?次句“玉笛高樓自掩門”,即是作答,又妙在不正面作答,但言故園此時(shí),亦高樓寂寞無主,門戶自掩,暗中透露思鄉(xiāng)之懷,與上句“天涯”相應(yīng)。此句純是夢境,觀第三句可知?!坝竦选?,語本李白《黃鶴樓聞笛》詩之“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然則玉笛聲起,梅隨之落,故園正是落花時(shí);有此二字,此句字面無梅而實(shí)有梅矣,又與上句“疏影”相應(yīng)?;蛉?,高樓既無主掩門,玉笛何人所奏?作此問者,猶未為解人。此句既是夢境,自可依稀仿佛,正不必坐之以實(shí);詩人著“玉笛”二字,但為梅花而設(shè),至于笛聲出自何人,是虛是實(shí),諒非其所措意者也。
白石《暗香》云:“舊時(shí)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若聯(lián)想到此,則句中“玉笛”,非但承上之“疏影”,又啟下之“寒月”矣。笛聲之中,既有梅影,復(fù)含月色,此讀者所尤不可不經(jīng)意者。
第三句“夢醒忽驚身是客”,從次句跌出,又緊承首句?!皦粜选保尉淙趬糁?,知首句之梅影伴我,實(shí)不能慰我寂寞,適足以催我入夢,于夢中求故園梅花以慰我。言“身是客”,則故園高樓,去我實(shí)遠(yuǎn),夢中依稀,實(shí)亦不能慰我寂寞。此句語意甚為顯豁,細(xì)想之,則有百愁縈繚、無可奈何之慨。
末句“一船寒月到江村”,承上“忽驚”而來。夢醒驚起,故園之梅固已渺如,天涯之梅亦悄然遠(yuǎn)引,不復(fù)為伴。一夢之間,詩人已度黃昏,所乘孤舟,已到江村,此時(shí),唯有清寒月色載滿船中而已,令詩人心神皆凄。此句境界,沈德潛所謂“清絕”是也。然此句中果有月無梅乎?非也。曰:有月即有梅,月即梅也、梅即月也。古人詠梅,每及于月,林之“月黃昏”,姜之“舊時(shí)月色”,皆然也。他如明初高啟《梅花》九章,乃詠梅之杰作佳構(gòu),亦有“月明林下美人來”、“淡月微雪皆似夢”、“愁在三更掛月村”、“夜月初來樹欲空”、“月寒深浦泣珠頻”、“簾外鐘來初月上”、“夜色朦朧月亦香”、“斷魂只有月明知”諸句,九章中幾乎章章見月,可謂真知梅月之不可分者。然則揣古人之意,將謂月乃梅之精魂所幻乎?若信然如此,則詩人夢醒所見之一船月色,又豈得無梅,又安能謂非天涯梅、故國梅精魂一時(shí)皆至,幻托于月,以慰詩人寂寞?
但月亦終不能慰詩人寂寞——故園高樓若不可睹,此身若猶在天涯,則此寂寞將長隨詩人,揮之不去,絕非外物可得解慰。故此月雖含籠梅魂,然由詩人感來,則不能不為“寒月”,蓋其心境已寒,故月亦寒意瑟瑟矣。一“寒”字,點(diǎn)出本詩凄清之境,由此可推知,全詩莫不在寒中,疏影、玉笛、高樓,亦無非寒影、寒笛、寒樓而已,不寒者在夢中,夢醒來皆是寒。
本詩題曰“見梅花”,知詩中之梅,為天涯客子眼中之梅,非尋常之梅,此又有別于林、姜諸公。然詩以梅魂托于月,以一“寒”字?jǐn)z出天涯客子眼中梅之神,而一切遺其貌,此等作意,則踵武前賢矣。以此故,詩乃得臻于“清絕超絕”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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