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遍 董以寧
送孫無言從廣陵歸黃山
為問先生,且住為佳,何事成歸計。卻道是、十載趁萍蹤,漫逍遙、蜉蝣天地。
季主簾邊,韓康市上,閱盡人間世。便功業(yè)蕭曹,文章燕許,不過如斯而已。
況他家父子是和非,問商山何與乃公事。白社遺民,黃冠故里,猶然遲矣。
再莫羨、揚州佳麗。負(fù)了山靈誓。閣梅堤柳,當(dāng)年幾下蕪城淚。
繡瓦宮娥,銀床賓客,只今名姓誰為記。天臺可賦,蘇門堪嘯,奚必江東虎視。
把芒鞋整頓,歸來閒憩。向軒皇、鑄鼎舊高臺,餌丹砂、身名俱避。
有時來往空庭,一二莊生老子。倘教他日少微星耀,天上來徵處士。
好教童子護柴門,道先生高眠未起。
詞題中之“孫無言”即孫默,字無言,安徽休寧人,流寓廣陵(今江蘇揚州)。工詩詞,有《留松閣集》。汪懋麟《孫處士墓志銘》載:“處士去休寧而來游于揚也,居一椽,從一奴,白衣青鞋,蔬食而水飲。鄉(xiāng)人多大估,居積于揚,競尚居室衣服、飲食伎樂,處士望而搖手閉目去。見通人大儒,即折節(jié)愿交,而于寒人畸士工文能詩或書畫方伎有一長,必委曲稱說,令其名著而伎售于時也然后快?!标P(guān)于他從廣陵歸黃山事,孫枝蔚《送無言歸黃山》詩序云:“辛丑(1661)歲,無言游于廣陵且十有余年焉。然后即歸黃山老焉。”汪懋麟《孫處士墓志銘》則謂:“而黃山去揚州非有千萬里之遙也,竟謀歸未得,亦當(dāng)世賢人君子之貴,而處士卒不言,以窮老死?!彼m自辛丑歲年年宣稱歸黃山,但“謀歸未得”,“以窮老死”,最終并未成行。此為詞人當(dāng)時贈行之作。
開頭“為問先生,且住為佳,何事成歸計”三句,以“為問”領(lǐng)起,對孫氏之“歸計”存疑,委婉表示挽留之意。孫氏“折節(jié)愿交”通人大儒,樂于令有“一長”的寒人畸士“名著而伎售于時”,“四方知名及伎能之士多歸之”。稱之“先生”,極表敬重與欽慕?!扒易榧选?,為孫氏計,也表露詞人的愿望。這不僅是對其歸隱的挽留,更是對其人格的褒揚。
“卻道是”兩句,承上“為問先生”,以轉(zhuǎn)述孫氏“夫子自道”的口吻作答,展露孫氏的漂泊身世、非凡才華和歸隱心跡。
“十載趁萍蹤,漫逍遙、蜉蝣天地”兩句概述流寓揚州的漂泊生涯,吐露十載萍蹤的真切感受?!捌价櫋?,浮萍的蹤跡,比喻行蹤的漂泊不定?!板羞b”,此處解為彷徨,徘徊不定,《楚辭·離騷》:“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薄膀蒡觥?,蟲名,幼蟲生活在水中,成蟲褐綠色,有四翅,壽命極短,《詩經(jīng)》毛傳謂其“朝生夕死”。十年來,漂泊,彷徨,如蜉蝣似的,朝不慮夕地漫游在天地之間,而生命竟在這無謂的生活中漸漸消逝。這,正是孫氏之所以思?xì)w黃山的原因所在。
“季主簾邊,韓休市上,閱盡人間世”三句以漢代季主占卜、韓休賣藥,比況孫氏隱于市的高行?!凹局鳌?,即漢代高士司馬季主,楚人,通經(jīng)術(shù),游學(xué)長安,賣卜于東市。宋忠、賈誼造訪他,矍然曰:“竊觀于世久矣,未有如先生。何居之卑而行之污耶?”季主大笑曰:“賢者不與不肖者同列,故寧處卑以避眾。公等喁喁者也,何知長者之道乎!”(《史記·日者傳》)“韓休”,即東漢隱士韓康。漢趙岐《三輔決錄》:“韓康,字休伯,京兆霸陵人也。常游名山,采藥賣于長安市中,口不二價者三十余年。時有女子買藥于康,怒康守價,乃曰:‘公是韓休伯邪,乃不二價乎?’康嘆曰:‘我欲避名,今區(qū)區(qū)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藥為?’遂遁入霸陵山中。博士公車連征不至?!薄昂熯叀保眉局髡疾肥??!笆猩稀?,用韓休賣藥事。季主的“不與不肖者同列”,“寧處卑以避眾”,韓休的“遁入霸陵山中”,“博士公車連征不至”,正所以映襯隱士的高尚風(fēng)范?!伴啽M人間世”,謂孫氏歷盡滄桑,洞悉人世真諦。
“便功業(yè)蕭曹,文章燕許,不過如斯而已”三句謂漢代蕭曹的千秋功業(yè),唐代燕許的絕世文章,并不值一提,喻稱孫氏的政治才干和文學(xué)才華?!笆挷堋保笣h初功臣蕭何、曹參。漢高祖劉邦開國,任用功臣蕭何為丞相,蕭何死后,曹參繼為相?!把嘣S”,指唐玄宗時燕國公張說和許國公蘇颋,兩人俱以文章著稱,號稱燕許大手筆。歷史上著名的賢相、文豪,“不過如斯而已”,不足掛齒。此處貶抑前賢,旨在極力稱許孫氏的非凡才能。
“況他家、父子是和非,問商山、何與乃公事”兩句斥責(zé)秦漢之際商山四皓的假隱,逗露孫氏決意真隱的心曲?!吧躺健?,指商山四皓?!案缸邮欠恰?,指漢高祖劉邦欲廢太子事。相傳秦末東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四人為避秦亂,隱于商山(在今陜西商縣東)中,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時稱商山四皓。漢高祖征召,不應(yīng)。后高祖欲廢太子,呂后用留侯張良計,迎四皓,輔太子,遂使高祖輟廢太子之議。四皓既有志于隱,又何必參與劉氏王朝的太子廢立之事呢?一個“問”字,質(zhì)疑四皓在出世與入世兩者之間左右搖擺的態(tài)度,高標(biāo)孫氏真心歸隱的情志。
“白社遺民,黃冠故里,猶然遲矣”三句表達孫氏對歸隱之晚的憾恨?!鞍咨纭?,在河南洛陽市東。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雜應(yīng)》:“洛陽有道士董威輦,常止白社中,了不食,陳子敘共守事之,從學(xué)道。”后稱隱士所居為白社?!包S冠”,道士之冠,后為道士的別稱。以勝朝遺民身份求棄俗學(xué)道,本當(dāng)稱許,但從孫氏自身的角度看,則深有晚歸之恨?!蔼q然遲矣”,長嘆一聲,幾多感喟,幾多悲憤,幾多悔恨!
“再莫羨、揚州佳麗,負(fù)了山靈誓”,過片承上,以自我勸勉的方式,再致歸隱之意?!凹邀悺?,指美麗的風(fēng)物。“山靈誓”,指孫氏曾向山神表示十年歸來的誓愿。鄒祗謨《揚州慢·廣陵送孫無言歸黃山》有“向山靈寄語,十年清夢歸來”語,即謂此。兩句代孫氏立言,說再不能因為艷慕維揚的佳麗風(fēng)物,背棄當(dāng)年向山神許下的誓言。一個“再”字,突現(xiàn)孫氏對一再因故負(fù)誓深感悔責(zé)。
“閣梅堤柳,當(dāng)年幾下蕪城淚”,緊接著兩句承“揚州佳麗”引出“蕪城淚”,由風(fēng)物的觀賞轉(zhuǎn)向歷史的沉思?!笆彸恰?,指揚州,南北朝時,北魏南侵,宋竟陵王劉誕叛亂,曾兩度遭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受到重大破壞,鮑照登城賦《蕪城賦》,故稱?!爱?dāng)年蕪城淚”,指“揚州十日”大屠殺事件。順治二年(1645),清軍南下,南明弘光朝兵部尚書史可法督師揚州,率全城軍民堅守孤城,城破后,清軍大肆屠殺十天。史可法被執(zhí),不屈死?!伴w梅”,語出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兩句。“堤柳”指揚州邗溝河岸的隋堤柳。隋煬帝時沿通濟河、邗溝河岸修筑御道,道旁植楊柳。如今,不應(yīng)只知觀賞閣梅隋柳,卻淡忘了揚州幾度淪為蕪城的血淚歷史。深邃的反思,寫出了孫氏深沉的遺民意識。
“繡瓦宮娥,銀床賓客,只今名姓誰為記”,此三句仍以歷史為鏡,發(fā)抒今昔之慨?!袄C瓦宮娥”,指隋煬帝南巡至江都,宮娥無數(shù),沉湎酒色,無意北歸事?!般y床賓客”,指依附世家豪族的食客。當(dāng)年豪奢的象征——繡瓦銀床猶在,然而那些宮娥賓客何在呢?他們的名姓又有誰記得呢?以隋朝舊事影射明朝遺事,使人驀然回首歷史的變遷。
“天臺可賦,蘇門堪嘯,奚必江東虎視”,接下去三句再用問句,表示追慕古代高士的情操,表示對仕途榮華富貴的鄙棄。“天臺”,天臺山,在今浙江天臺縣北。晉孫綽有《天臺山賦》,描寫天臺景致,流露求仙思想,為其生平得意之作,曾對友人范啟說:“卿試擲地,當(dāng)作金石聲也?!薄疤K門”,蘇門山,在今河南輝縣西北?!稌x書·阮籍傳》載:“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以及棲神道導(dǎo)氣之術(shù)。登皆不應(yīng),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薄敖瓥|虎視”,用江東三虎事。宋楊纮、王鼎、王綽三人曾提點江東刑獄,競相揭露舉發(fā)官吏隱罪,無所寬貸,所部官吏目為三虎。此指出仕為官。孫氏引孫綽、阮籍為同調(diào),“可賦”擲地作金石聲的賦,“堪嘯”若鸞鳳之音的長聲,不愿在清廷為官,耀武揚威,表明其歸隱的意趣。
“把芒鞋整頓,歸來閑憩。向軒皇、鑄鼎舊高臺,餌丹砂、身名俱避。有時來往空庭,一二莊生老子”,此六句具體描述歸隱的動機、方式、去向和情境?!懊⑿?,用芒莖外皮編織成的鞋,泛指草鞋。“軒皇”,黃帝軒轅氏,相傳他曾與容成子、浮丘公合丹于黃山?!拌T鼎”,指黃帝鑄鼎,乘龍飛去事?!梆D丹砂”,服食金丹朱砂?!扒f生”,莊子,莊周。孫氏穿上草鞋回歸黃山,服丹修煉,為的是逃身避名,求得心靈的徹底“閑憩”,以期再無身心的疲倦和塵世的煩擾。有時,幽寂的庭院來一二位不速之客,也都是信奉老莊哲學(xué)的同道,相與暢敘歸隱之趣,其樂何及!
“倘教他日,少微星耀,天上來征處士。好教童子護柴門,道先生、高眠未起”,最后五句設(shè)想他日天子征召處士,而孫氏拒不應(yīng)征的情景,是孫氏的心語,也是詞人的祝禱?!吧傥ⅰ保亲?,一名處士星,共四星,在太微垣西南。“少微星耀”,喻指賢士正當(dāng)舉用?!妒酚洝窂埵毓?jié)正義:“占以明大黃潤,則賢士舉;不明,反是?!薄疤幨俊?,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此指孫氏。“先生高眠未起”,令人聯(lián)想到《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劉備三顧茅廬,延請諸葛亮出山事:“(劉備、關(guān)羽、張飛)三人來到莊前叩門,童子開門出問。玄德曰:‘有勞仙童轉(zhuǎn)報:劉備專來拜見先生?!釉唬骸袢障壬m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比欢T葛亮高眠不起,意在考驗求賢者的誠心,而此詞言孫氏將高眠不起以拒天子征辟,則表現(xiàn)出他對仕宦之途的棄絕,意義完全不同。此種光風(fēng)霽月的襟抱,最足令人欽敬。
這首送別詞寫得十分別致。全篇純乎以被送者答問的口吻出之,仿佛是臨別之際即席的告別辭。詞中對十年萍蹤的回顧,對蕭曹燕許的評騭,對商山四皓的指斥,對回歸白社的念盼,對負(fù)誓山靈的疚愧,對蕪城史實的沉思,對天臺蘇門的欽羨,對歸隱生活的懸想,對天子征辟的蔑視,無不切合孫氏的身份、思想和口吻。這樣惟妙惟肖的代言,完全出于對友人的一片至純至真的關(guān)愛、同情、理解和祝愿。全詞雖有以文為詞的傾向,但筆致灑脫,曲折傳神,了無滯澀,可以追步辛棄疾同調(diào)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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