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滔《館娃宮賦》原文-譯文-賞析

作者：黃滔

【原文】：吳王歿地兮吳國蕪城，故宮莫問兮故事難名。門外已飛其玉弩，座中才委其金觥。舞榭歌臺，朝為宮而暮為沼；英風(fēng)霸業(yè)，古人失而今人驚。

想夫桂殿中橫，蘭房內(nèi)創(chuàng)，丹楹刻桷之殊制，釦砌文軒之詭狀。如從渤澥，徙蓬闕于人間；若自瑤池，落蕊宮于地上。繡柱云楣，飛蛟伏螭。基扁郁律，鉤楯參差。碧樹之珍禽夏語，綠窗之瑞景冬曦。吳王乃波伍相，輦西施。珠翠簇來，居玉堂而澒洞；笙簧擁出，登綺席以逶迤。觸物窮奢，含情愈惑。欲移楚峽于云際，擬鑿殷池于檻側(cè)?；伩~緲，欺樹里之春光；銀焰熒煌，卻城頭之曙色。

殊不知敵國來攻，攢戈耀空?；⑴闷斤糗Γ踪?hōng)而擊碎簾櫳。甲馬萬蹄，卷飛塵而滅沒。瓊樓百尺，爆紅燼之冥濛。悉由修袖舞殃，朱唇唱隙。瑤階而便作泉壤，玉礎(chǔ)而旋成蘚石。恨留山鳥。啼百卉之春紅；愁寄隴云，鎖四天之暮碧。

悲夫!往日層構(gòu)，茲辰古壕。香徑而同歸寂寂，稽山而杳自高高。遺堵塵空，幾踐群游之鹿。滄洲月在，寧銷怒觸之濤?已而西日忽忽，東波浩浩。松楸而駢作荒隧，車馬而輾通長道。彼雕墻峻宇之君，宜鑒邱墟于茂草。

【譯文】：吳王夫差死后，吳國都城就成了一座荒蕪的城市，沒法細打聽原來館娃宮的地址，那里曾發(fā)生的事情也難以說明。當(dāng)年宮門外已經(jīng)飛來用玉飾的大弓射的箭，宮內(nèi)座席上才剛剛安放金屬制的酒器。跳舞所用的廣榭，唱歌所用的高臺，早晨還是宮中建筑，晚上就變成了沼澤地；英雄的風(fēng)采，霸主的業(yè)績，全被吳王夫差這樣的古人喪失掉了，只給今人留下驚嘆。

想那桂子飄香的殿堂，當(dāng)年在宮中東西橫向座落，蘭馨氤氳的精舍在宮內(nèi)剛剛創(chuàng)建，朱漆的庭柱，雕繪的屋椽，都不合諸侯禮制，以金玉鑲嵌的臺階，用艷彩繪飾的欄干走廊，呈現(xiàn)出奇異的形狀。好像從渤海中把神仙居住的蓬萊宮闕移到了人間；又好像從天上的瑤池里把蕊宮遷到了地上。立柱與橫梁都繪有五彩花紋，中有騰飛的蛟龍與潛伏的無角龍的圖象。宮門深邃，官署錯亂排列。夏天，珍奇的飛禽在碧綠的樹上嘰嘰鳴叫，冬天，太陽照著綠紗窗前祥瑞的景致。吳王于是殺死直言相諫的伍子胥，并拋尸于江任其漂流，用帝王、皇后坐的車子載著西施一同回到此宮。戴著珠玉、翡翠的美女簇擁而來，住在這氣象幽深的玉石制成的殿堂中，吹奏著笙簧的樂人前呼后擁出來，登踩在綿延相連的綺麗地毯上。吳王由外物觸動更加窮盡奢侈，懷著情欲神志愈加迷亂。妄想移動有神女的楚國巫峽到云邊，打算在欄桿旁鑿出商紂王宮中那樣的酒池。美人花容隱約，秀麗壓倒林中的春色，燭光閃閃明亮趕走了城樓上黎明時的天色。

實在不知道敵國會來進攻，越國聚集的戈矛在空中閃閃發(fā)亮。他們?nèi)缁⒂旅偷氖勘l(fā)起怒來就奪取了城堞，吼聲如雷震碎了館娃宮的竹簾和窗櫳。披著甲衣的萬匹戰(zhàn)馬，在飛揚的塵土中時隱時現(xiàn)。館娃宮的百尺高玉飾樓閣，燃起迷濛的紅色火焰。這全是由于吳王沉溺于長袖漫舞帶來的禍殃，口上抹著紅胭脂的歌女整日吟唱，給越國滅吳提供了機會。美玉砌成的臺階于是沉沒于地下，用玉鑿成的柱子基石很快成了長滿苔蘚的石頭。亡國之恨留給山鳥，在春季百花盛開時悲啼；把滅種之愁寄托于山岡的云朵?；\罩住了日暮時青綠色的天空。

可悲呵!往日層層疊疊的建筑，都成了現(xiàn)今時代的古壕溝。往日那香花遮掩的小路，同樣冷清寂靜，高高的會稽山徒自空遠峻峭。遺留的殘壁塵土不揚，久無人跡，來這里踩踏的幾乎全是一群群漫游的麋鹿。水濱之上皓月當(dāng)空，難道能平息因亡國怒恨相感應(yīng)而涌起的波濤?此后但見西邊落日匆匆而去，東海波濤浩浩渺渺。松樹、楸樹排排相對，樹蔭下構(gòu)成荒蕪的隧道，車碾馬踩引出一條長長的路來。那些住在雕繪的墻院里與高峻的屋宇內(nèi)的君子，應(yīng)該從深埋在這茂密荒草下的館娃宮廢墟中得到借鑒。

【評介】：春秋戰(zhàn)國之交，吳越爭戰(zhàn)激烈，越王勾踐欲報戰(zhàn)敗之辱，曾臥薪嘗膽，長期休養(yǎng)生息，終于轉(zhuǎn)劣為優(yōu)。在公元前482年(吳王夫差十四年、越王勾踐十五年)乘吳王與晉定公、魯哀公、周卿士單平公會于黃池，勾踐派兵攻入?yún)嵌迹诖艘院蟮钠?、八年?nèi)，越又多次圍吳，逼迫吳王夫差自殺，吳都也因幾經(jīng)兵燹，變得一派荒蕪，尤其是吳王夫差尋歡作樂的地方——館娃宮，更是殘破不堪。后來的文人墨客每臨館娃宮的遺址，無不觸景傷感，撫今追昔，發(fā)出各自的古今興亡感慨，唐末文學(xué)家黃滔就是其中的一位。

黃滔的《館娃宮賦》撇去許多史實不說，只從昔日館娃宮的繁華到后來的毀壞著筆，以此來反映吳國的興衰變化，從而引出重要的歷史教訓(xùn)，這個歷史教訓(xùn)也是為先人與后人所共同感受到的一條普遍真理：憂患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它是這篇賦的諷喻意義之所在。作者要以館娃宮的盛衰變化，來揭示歷史變遷中所蘊含的深刻社會意義，這就決定了作者要采用對比、襯托來作為賦的主要表現(xiàn)手法，并以此來安排賦的布局結(jié)構(gòu)，使盛衰的情狀形成鮮明的對比，使人強烈地感受到賦的諷喻意義。

全賦分四個段落，開頭一段揭示題意，喚起全篇。作者以“古人失而今人驚”作為段落的精策。古人，指吳王夫差，他失掉的是繁華的吳都、堂皇的館娃宮、英雄的風(fēng)采、霸主的業(yè)績，隱約點示出喪失的緣故：越軍已兵臨城下，吳王還沉溺于酒色之中，這能不失國亡身嗎?今人，指包括作者在內(nèi)的當(dāng)世人。作者目睹吳國荒城，感慨萬千，悵痛無極，盡管遺跡無幾，“故宮莫問兮故事難名”，但昔日越國由弱變強、由奴變?yōu)橹骱蛥菄蓮娮內(nèi)?、由主轉(zhuǎn)為奴的過程，全可由館娃宮的成毀體現(xiàn)出來，這種歷史巨變震撼了作者的心靈。

第二段以“想”貫通全段。開頭的“想”字緊承上段末尾的“驚”字。因“驚”而欲“問”欲“名”，然而“故宮莫問兮故事難名”，作者只好遙想當(dāng)年的“故宮”與“故事”，館娃宮畫棟雕梁、金欄玉砌，吳王夫差得意忘形、驕奢淫逸，物態(tài)人情刻劃得細切生動，并用海中蓬萊仙闕、天上瑤池蕊宮來襯托館娃宮的金碧輝煌，以“春光”與“花顏”，“曙色”與“銀焰”作比較，表現(xiàn)館娃宮內(nèi)妙齡女郎花枝招展，吳王在燈紅酒綠中通宵狂歡無度。西施、樂妓用來襯托對比，那只是虛寫，寫他們實際是補足吳王的窮奢極侈。作者用巫山之夢、酒池肉林二典事，以楚王與紂王來襯托吳王。作者所想到的便是當(dāng)年館娃宮豪奢的外殼裹著一具吳王醉生夢死的軀體，從里到外都散發(fā)著腐敗的氣息。

第三段以“殊不知”來領(lǐng)起，突轉(zhuǎn)筆鋒，好似作者把敘述的角度讓給當(dāng)年的“古人”，實際上脈絡(luò)直貫，繼續(xù)述說“故宮”、“故事”的發(fā)展。第二段敘述的“驕奢”是事理之因，此段便是敘述其果——衰亡，邏輯條理是很清晰的。寫衰亡還是多用對比襯托，用越國的攢戈、甲馬與吳國的修袖、朱唇對比，表現(xiàn)越軍氣吞山河的氣勢與吳國危如累卵的局勢；以泉壤與瑤階、蘚石與玉礎(chǔ)相襯托，寫出館娃宮前后的懸殊變化，作者只選擇了幾個最為傳神的小鏡頭，便概括了吳國滅亡的本質(zhì)?！肮蕦m”成了一片廢墟，“故事”早已結(jié)束，留下的卻是永遠難消的亡國愁恨。作者不言愁恨留于人心，而言“恨留山鳥”、“愁寄隴云”，連無情的鳥兒、云朵也深解亡國愁恨，更顯得情致纏綿宛轉(zhuǎn)，依依不盡。

昔日之淫樂與今日之衰敗，互相映襯，加倍寫足了“古人失”，最后一段重點放在了“今人驚”，而“失”與“驚”之間緊緊用館娃宮遺跡來銜結(jié)。作者驚嘆往日“層構(gòu)”今日變成“古壕”，往日花徑今日香消寂寥，往日美女如云的地方，今日只有麋鹿出沒，往日美輪美奐的宮殿已深埋在荒草之下，今日在其上可行車走馬，因昔思今，借古察今，它給人們什么啟示呢?作者告戒那住華屋的達官貴人，當(dāng)年館娃宮富麗皇堂無比，但現(xiàn)在不過是茂草叢中的瓦礫，誰能保證這些華屋的明天不會是像館娃宮的今天呢?所以對著往日館娃宮的廢墟，應(yīng)該好好深思，“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詩經(jīng)·大雅·蕩》)卒章顯志，加重說明本賦主旨，與開篇相呼應(yīng)，一氣貫注，全賦寫得綺麗而悲慨，給人留下無限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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