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道家提倡的孝道,是圍繞修道這一目的展開的,孝道除了孝養(yǎng)父母師長之外,還注重其心性修煉的作用。而如何處理好個人追求與孝道倫理的矛盾,則正是修道者智慧的體現(xiàn)。
眾所周知,中華文化十分重視孝道,特別是儒家對孝的提倡更是不遺余力。不過,大多數(shù)人不太了解的是,一向被視為與儒家有思想沖突的道家,其實也是重視孝道的。
一、道家追求“民復慈孝”
說道家重視孝道,恐怕不少人會不以為然。因為在人們的印象中,老子莊子都對儒家提倡的仁義道德頗為反感,莊子曾借盜跖之口諷刺說,儒家的仁義道德是盜賊的工具:“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胠篋》)
老子也曾經說過:“仁義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慈孝?!本痛丝磥?,被儒家視為無上要義的孝道“孝悌者也,其為仁之本與”在道家這里似乎只存在負面的意義。
不過,如果仔細閱讀《道德經》《南華經》,會發(fā)現(xiàn)這種看法其實是一個誤解。在儒家和道家興起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社會秩序解體,攻伐征戰(zhàn)不斷,面對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包括儒家道家在內的思想家們都期望天下太平,人們安居樂業(yè)。儒家認為恢復周公所制定的禮法制度,就可以治天下。
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而道家則認為,提倡仁義道德,選賢舉能等等,并不能真的帶來社會安定,反而只會增加人們的貪欲、競爭之心。
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當社會不斷呼吁或標榜道德、賢能的時候,道德賢能的名聲就會變成一種有利可圖的資源,要么能獲得社會大眾的尊重,或者能得到政府的賞識,加官進爵,就會出現(xiàn)各種作偽的情況。
比如在漢代,朝廷要求地方推舉有道德、有名望、有才干的人,本意是要選賢任能,結果卻是“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p>
到了魏晉時期,這種選舉制度被貴族把持,更導致了世家門閥壟斷官職的情況。再如宋代的理學家要求士人嚴格道德修養(yǎng),“存天理,滅人欲”,結果培養(yǎng)了一大堆“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
道家正是看到了這種“提倡”會帶來的負面后果,因而要求“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逼淠康牟⒉皇钦f真的反對任用賢能、反對仁義孝道等道德,而是反對刻意的崇尚這些東西。
道家認為“名者,實之賓也”,社會道德的提升,需要的是真正的落實、實踐,而不是宣傳口號。所謂“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才是最終的目的。
道家的這種主張,倒是和明代大儒王明陽的看法很一致,王明陽認為,實踐儒家道德,最根本的是知良知,因為“知是心之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保ù蟾耪窃谶@一點上,國學大師錢穆認為明陽學溝通了道家和儒家。)
二、道家對孝道的提倡
道家一向提倡“未修仙道,先修人道”,所以很重視對父母的孝養(yǎng)。因而各種經典、戒律中提倡孝道的文句、言論真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
《太平經》曾說:“夫天地至慈,唯不孝大逆,天地不赦。”《抱樸子》也說:“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太上老君說父母恩重經》更是反復講述了父母養(yǎng)育兒女的艱辛,要求修道者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并指出行孝道者會得到神明保佑:“若孝悌者,一家之中,老少安樂,天人欽仰,神明守護”。而不遵孝道者不僅會受到世俗的批評,死后更可能墮入地獄受苦。
《太上感應篇》也提倡“積德累功,慈心于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反對“虛誣詐偽,攻訐宗親?!?/p>
道家對孝道的提倡,當然與儒家的影響有關系,但不同于儒學的是,信徒對這種孝道宣揚的接受,是基于自己個人的信仰,而不是出于世俗的名利追求,因而不至于帶來“偽道學”的后果。
在道家中,以提倡孝道著稱的,當屬凈明忠孝道。該派將道德倫理尤其是忠孝視為修性煉命的根本,認為天上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只有行忠孝之道才能得道,故而行孝道是修道的第一步,“行凈明法,可以先學孝,次學煉身形”(《太上靈寶凈明洞神上品經》)。認為修煉之道是“始于忠孝立本,中于去欲正心,終于直至凈明?!保ā队裾嫦壬Z錄別集》)
在凈明道的修煉中,孝道不僅是一種倫理道德的行為,更重要的是心性修煉的功夫。認為“忠孝之人,持心直諒,秉氣溫恭,是非不能搖,淫邪不可入,十善俱備,五逆咸消,一心之中,外物不汩,自然成就,畢竟有成?!保ā秲裘鼽S素書》)
《凈明忠孝全書》還說:“至孝之道,修持久久,復其本凈元明之性,道在是矣?!蓖瑯拥模瑑裘鞯婪磳Ψ偪苾x的濫用,認為只要精修忠孝之道,自然能夠與天地神明溝通,一念起即能獲得感通,不需要復雜的法術,而各種“后天之法,不曾究竟得一個大本領,搬出許多枝梢花葉”,其實并沒有什么用處。
正是因為忠孝是修道的根本,所以凈明道認為,本派提倡的忠孝,比儒者的道德修養(yǎng)來得認真多了。(《玉真先生語錄內集》:“凈明只是正心誠意,忠孝只是扶植綱常。但世儒習聞此語爛熟了,多是忽略過去,此間卻務真踐實履。”)。
三、修道者的孝道實踐
如前所說,道家對孝道的提倡,并不是停留在文字語言宣揚的層面,而是存在切實的實踐。這里不妨以史料記載最為豐富的全真教為例,對道家的孝道實踐作一介紹。
全真教自創(chuàng)立之初,就十分重視孝道的提倡與實踐。重陽祖師曾將《孝經》列為修道者必讀典籍。七真不僅自身以孝道著稱,也十分重視勸人行孝。如譚長真有詩云:“內侍孀親行孝道,外持真正合三光”,認為在家行忠孝就是修道,不一定必須出家。
更著名的則是邱長春西行見成吉思汗,曾借天雷示警勸勉成吉思汗:“嘗聞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者,天故以是警之。今聞國俗多不孝父母,帝乘威德,可戒其眾?!背杉己共杉{了這一建議,這不僅有助于改變游牧民族的習俗,也有助于蒙古民族接納漢族文化,可謂一舉多得。
許多全真高道以孝道著稱于世。如馬丹陽出生于“孝義之坊”,“以孝悌見稱”。劉長生“謹侍孀母,特以孝聞”。再如丹陽門下周全道“夙喪其父,生理蕭索,竭力以事母。母忽感奇疾,百療不愈。先生割股,與藥同進,厥疾乃廖,鄉(xiāng)黨以孝聞?!焙笠蚰竼剩瑸閳蟾改钢?,遂拜丹陽宗師而入道修行。
其他如崔道演、陶彥明、呂道安等也以孝道聞名。再如重玄子孟志源,年少出家,后因戰(zhàn)亂“昆弟皆為兵亂蕩散,而父母失依,公乃扶二親就己所居,致孝養(yǎng)之力三載。雖二兄還,其安置省問誠敬之禮未嘗缺?!保ā吨匦V地弘道真人孟公碑銘》)
道家的孝道實踐,不僅針對生身父母親族,更特別重視對師長的孝道。蓋道家認為,肉身為父母所生,但法身則為師長所與?!对级凑鏇Q疑經》云:“念法師,是真父母,善能生我,法身慧命……師者,父也,我若無師,不能得道”。師長的恩德,甚至高于父母。
《玄門晚課》結經偈在回向時云:“師資與父母,法界同宗親,現(xiàn)存增福壽,過去早超升”。就將師資與父母并舉,且置于第一位。在孝師的實踐上,全真教也特別突出。其弟子一般十分敬重師長,常稱師為“父師”(《長春真人西游記》),事之如神。
對師長的身后事也十分看重,如清和為長春修造處順堂,又大力營建終南山一帶的宮觀,并重新安葬重陽祖師。重陽祖師羽化后,丹陽等四真在終南山守墓三年,清和宗師羽化后,其弟子“皆廬墓終身”,這都是孝道真誠的體現(xiàn)。
同樣是提倡孝道,修道者與儒家也存在一些其他的區(qū)別,例如道家從因果輪回的角度認為,眾生之間都存在親緣關系,因而將孝道的對象擴大化,提倡慈心下氣,恭敬一切,“見……一切男女如同父母,至于六度輪回,皆父母也?!保ā兜り栒嫒耸畡癖罚?/p>
再如道家重視對先人亡靈的超度救拔,相關內容在道家齋醮科儀中十分豐富,茲不贅舉。
另外,道家也不認同“三年無改乃父之道”式的愚忠愚孝,因為道家提倡的孝道,是圍繞修道這一目的展開的,孝道除了孝養(yǎng)父母師長之外,還注重其心性修煉的作用。而且如前所述,師長傳道之恩要勝于父母生身之恩,因而慧命的延續(xù),修道的精進,比恩養(yǎng)父母肉身更為重要。
而且修道要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其追求的是個體生命的超越,這不是唯父母之命是從者所能做到的,而如何處理好個人追求與孝道倫理的矛盾,則正是修道者智慧的體現(xiàn),在這一點上,全真祖師們出家不忘行孝的做法,提供了許多可供參考的完美范例,值得今人學習。
本文作者:行葦騰訊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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