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爺爺讓王位給許由,許由感到太可怕了,攜家逃亡。堯又讓給子州支父,也是隱士。子州支父說:‘要我當,也當?shù)脕???墒俏液α藨n郁癥,正在治病呢,沒空治天下。”王位最貴重,如果有害于健康,便一錢不值。至于別的種種身外之物,在隱士眼里,半錢也不值。好國王選那些不弄權不惹事的隱士來接班,奈何隱士多病,這就難啦。
堯爺爺最后讓王位給舜,一位賢臣。
舜爺爺?shù)酵砟暌蚕肫鹱又葜Ц?,要讓給他。他還是那句老話:“我害了憂郁癥,正在治病呢,沒空治天下。”這病可長呢,害了數(shù)十年。登上王位坐天下,俗士看來,不花一錢就購進了最貴重的最豪華的一套國具,子子孫孫永遠享受,何樂不為。在隱士眼里,健康比王位更貴重,他不交換。隱士有道,不同俗士,以此。
舜爺爺只好讓王位給善卷,也是隱士。善卷吃驚,當面叫喊:“我獨立在宇宙之中,冬披皮毛,夏穿葛麻,要你王袍做啥!春耕播種,我有機會勞動勞動,哪像你呆坐沒用!秋收儲糧,我有閑暇營養(yǎng)營養(yǎng),哪像你晝夜瞎忙!太陽出山我起床,太陽落山我睡覺,地廣天高,何處不逍遙!心滿意足,哪來你的那些煩惱!進宮去弄權,給天下惹事,對我有啥好!你太不了解我,既可悲,又可笑!”善卷謝絕王位,隨即入深山,云深不知處。
舜爺爺又想起一位耕友,家住在歷山石戶村,世代務農,昔年與舜同耕,互讓田邊地角,傳為美談。舜派使者去請他來接班。他說:“俺那舜哥背脊都累駝啦,使不完的勁喲!”話中流露出諷刺的意思,指舜用力不用德呢。這位昔年耕友怕舜找上門來,只好搬家。農具他背負,炊具妻頭頂,拖兒帶女,逃亡海外,永別了石戶村。
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周民族的首領,后世尊稱太王,又稱古公。商朝晚期,太王亶父割據(jù)關中平原西陲,率族眾住邠城,經營農牧。邠城北鄰狄族,常來侵犯。太王亶父獻裘皮獻絲帛,狄族頭人拒收。獻狗馬,又拒收。獻珠玉,仍拒收。原來他們要的是領土啊。太王亶父召族臣宣布說:“狄族的老伯伯,狄族的老大哥,是我們的鄰居。打起仗來,殺鄰居的兒子,殺鄰居的弟弟,我不忍心!在座各位都是我的族臣,侍候我多年了,謝謝你們。從今以后,你們就留在這片土地上,好好生活。給周族做臣,給狄族做臣,沒有兩樣,不存在賣族不賣族的問題。土地養(yǎng)活人類,凡是人,都養(yǎng)活,不管哪個民族。這個道理,我懂!為了保住養(yǎng)活人的土地,而去屠殺土地養(yǎng)活的人,我決不干!”
第二天早晨,亶父拄杖離開邠城。族臣族眾紛紛追隨,馬車牛車絡繹上路,南去歧山下,開辟根據(jù)地,繼續(xù)經營農牧,后來建立國家。
太王亶父如此尊重生命,難得的好首領!人能尊重生命,富了貴了就不會圖享受而戕身害體,貧了賤了也不會貪利益而累死累活。現(xiàn)在那些官做大了的級爬高了的,不但不尊重百姓的生命,也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一見好處便上,哪怕坐牢殺頭。假清醒的真昏蟲呀!
越國宮廷,為爭王位,三世國王一個接一個的被殺。王位的合法繼承人,人稱王子搜,怕坐血污的王位,乃秘密逃往南山,躲入采掘丹砂的礦井。越國無主,滿朝憂懼,全國驚惶,到處在搜。百姓聽說搜王子,于是叫成王子搜,真名反而失傳了。不久,查明躲在丹砂礦井,搜查隊員輪番喊話,王子不出。武將又去哭喚,文臣又去曉以大義,仍然不出。最后采納治鼠妙法,燃艾煙熏,才熏出來。眾人圍上去,拖他登王車。他手拉綏繩登車時,仰天呼喊:“父王啊!父王啊!你在天的英魂不能饒了我嗎?”
王子搜并非害怕當國王,怕的是當國王不得好死。為國捐軀,說來好聽,可他不干。正因為他尊重生命,越國上下非要他當國王不可。
韓魏兩國領土毗鄰,劃國界有爭議,都想多占一點邊邊角角,互不退讓,動輒武裝沖突。韓僖王知道自己國力弱,每次沖突總是自己吃虧,為此憂心忡忡,派人去驛館請賢士子華來商量。
這位賢士姓子名華,尊稱子華子,信仰貴生主義,尊重生命。子華子有言:“保全生命為上策。消耗生命是中策。死乃下策。被迫偷生下下策?!弊尤A子進宮來,見韓僖王病懨懨的,曉得他又害了國界癥,便說:“假設現(xiàn)在天帝投下金牌一版,牌上鐫刻著文字,共三句話:‘左手拾牌右手斬。右手拾牌左手斬。拾牌的人坐天下。此令!’這版金牌正好落在你的面前,你拾不拾,國王?”
韓僖王說:“寡人決不拾喲?!?/p>
子華子說:“不拾就好,由此可見,你看重天下,更看重兩手。兩手比天下更重喲,對吧。兩手比天下重,而全身又比兩手重,是不是呢。至于小小韓國,比天下輕多了?,F(xiàn)在你要爭的那點邊角領土,又比韓國輕多了。從重到輕排排隊吧。全身,兩手,天下,韓國,邊角領土,有五個量級。你為了最最輕量級的邊角領土,弄得病懨懨的,愁瘦了最最重量級的全身,摧殘了生命。太值不得啦!”
韓僖王說:“妙!妙!這幾天好些人跑來勸說寡人,我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妙語呢。”
子華子真懂得價值的輕重啊。
魯國隱士顏闔,廉潔自守,又有才能,就是不愿富貴。國王聽說他有才能,懂得治國之道,想拉他入政界,便派使臣送禮金去,算是先打招呼。使臣在一條破爛小巷內找到顏家院子,入門遇見一個男子,麻布衣裳,正在飼牛,不曉得這就是顏闔。顏闔出牛棚來接待使臣,表情淡漠。
使臣問:“顏闔家住這里嗎?”
顏闔答:“住這里。就是我?!?/p>
使臣捧上禮金,說是國王的一點小意思。
顏闔拱手不接,說:“同姓同名的多。恐怕發(fā)生誤會,害得使臣受罰。不如查問清楚再來?!?/p>
使臣想想也是,連說抱歉,回宮去了。再三查問,確信無誤,踅回顏家院子??墒侨瞬灰娏恕?/p>
許多人憎惡富貴,只因為爬不上去。顏闔憎惡富貴,是因為他尊重生命。顏闔是真憎惡。
顏闔懂得治國之道,這是事實。國王想拉他入政界,并非毫無道理。但是,顏闔信仰貴生主義,修貴生主義之道而有得,其精華是用來治自身的。治好自身,還有剩余,兼有興趣,用去治家治國。其糟粕留給別人拿去治天下吧。這樣看來,帝王的功業(yè),對圣人而言,僅屬業(yè)余愛好,可有可無,絕對的無助于養(yǎng)生保命。當今那些世俗君子,溷跡官場,往往急于進取,不惜輕生玩命,還美其名曰舍己曰捐軀,豈不可悲!圣人做事情,先得弄清楚,付出的是啥,取得的是啥,做得做不得。寶珠打麻雀,為啥招人笑?付出的太重,取得的太輕,價值輕重顛倒了嘛。生命重于寶珠,難道不該尊重?
鄭國的列御寇先生,尊稱列子,修道養(yǎng)德不做官,所以貧窮,面有饑色,又不申請補助。旁邊人看不慣,去給鄭相子陽先生提意見說:“列御寇該算是有道的學者吧,托相爺?shù)母Ja,留居鄭國,窮得那副慘樣,莫不是相爺不關懷學者吧?”
子陽當即吩咐官員送小米去。小米送到家中,列子接待官員,再三拱手拒絕。官員沒法,一袋小米又提回糧車上。申請補助的讀書人還有好幾家,不愁送不脫。官員駕車走了。
列子掩門入室,繼續(xù)著書。他的太太撲上來,杏眼圓瞋,捶胸叫罵:“人家都說俺嫁個有道的學者,娘兒母子可享福啦。誰指望俺一家子餓得黃皮寡瘦的喲!上頭有大老官給你送口糧來,你倒穩(wěn)起不要。命賤呀!活該呀!”
列子笑太太見識短,說:“鄭相爺還不是聽人說我家窮嘛,你當他真了解我嗎。旁邊人一句話,他就送小米來,何嘗調查過呢。說不定以后旁邊人又一句話,他就懲辦我,同樣不調查。所以我說,太太,咱們不能要喲。”
后來,下面造反,殺了鄭相子陽。造反派按補助的名冊揪相爺?shù)淖吖?,沒有列子。結局是這樣,列子想不到,感到后怕呢。
吳國大軍攻入楚國,打到郢城,這是國都。楚昭王從郢城撤退,丟了國都,北逃鄭國。郢城屠宰場有個宰羊匠,名悅,人呼屠羊悅,碰巧跟隨楚昭王逃難,一路順手牽羊宰了,侍候楚昭王,亦如平日在郢城屠宰場侍候一般顧客那樣。屠羊悅有羊宰就快活,沒羊宰就不悅。末路宰羊,侍候國王,不覺得亡國有什么痛苦,也不感到從龍有什么榮幸。
后來吳國撤軍,楚昭王回楚國,駕返郢城,擺慶功宴,宣布凡是跟著他跑過一趟的皆是功臣,有賞。文武官員從成的都賞了,輪到屠羊悅。眾官員鼓掌,感謝他為龍體的營養(yǎng)做出了輝煌的貢獻,叫他快出來領賞錢。
屠羊悅出來,對楚昭王說:“大王丟了楚國郢城,我也失了宰羊職業(yè)。大王駕返楚國郢城,我也恢復宰羊職業(yè)。我的地位和待遇全都恢復了,還領賞錢做啥!”
楚昭王說:“你就勉強收下吧。”
屠羊悅說:“大王丟了郢城,罪不在我,我不敢請求處罰。大王駕返郢城,功不在我,我不敢冒領賞錢?!?/p>
楚昭王說:“那就公開表彰吧。”
屠羊悅說:“按楚國的懲獎條例,立大功,受重賞,才夠條件公開表彰。論智力我不足以安邦定國,論勇氣我不足以殺敵御寇。吳國敵軍攻破郢城那天,我嚇壞了,溜出北門,根本不是有心追隨大王,當然更談不上愛國主義。大王不顧懲獎條例,現(xiàn)在要公開表彰我,就我所知,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喲?!?/p>
楚昭王感動了,吩咐站在一旁的大將軍子綦,說:“這個屠羊悅,地位那樣低,見識這樣高,真是難得。不公開表彰也行,給他三公級的名譽和萬鐘米的年薪吧。按我的意思起草文件,以你的名義傳達執(zhí)行?!?/p>
屠羊悅在階下抗聲說:“三公級的地位,我曉得比屠宰場闊多了。萬鐘米的待遇,我曉得比刀血錢肥多了。不過請慢,我怎能貪求地位和待遇,連累咱們國王蒙上濫賞的惡名呀!在下承擔不起,請放我回屠宰場吧?!?/p>
就這樣,屠羊悅回絕了任何恩賞。
魯國的隱士原憲,孔子的學生,家貧。孔子勸他做官,他不肯。他家的院墻已倒塌,僅剩土屋一間。上無片瓦,覆蓋青草,沒錢賣麥秸來蓋屋。笆笆門借桑樹做門軸,推門嘰咕響,屋內隔成二室,夫妻各住一室。北墻嵌破甕,甕口做窗口。天氣冷了,窗口塞入破襖,擋西北風。就在這間上漏下濕的土屋內,原憲安坐,彈琴唱歌。
魯國的顯士子貢,也是孔子的學生,家富。孔子夸他口才好,會經商。這天他穿紫襖,罩白袍,駕肥馬,乘高車,來看望老同學原憲。小巷窄,馬車進不去。子貢跳下車,大聲喧嘩,呼喚原憲。原憲戴起樺皮帽,[革及]起草拖鞋,拄杖出門迎客。
子貢嘻嘻笑,問:“老兄怎么一副病態(tài)?”
原憲頂撞說:“在下聽說,無財產謂之貧,學道理不實踐謂之病態(tài)?,F(xiàn)今我這樣子,是貧,不是病態(tài)喲?!?/p>
子貢收斂盛氣,面有愧色,不知說什么好。
原憲笑笑說:“做表現(xiàn)為了迎合潮流,交朋友為了發(fā)展黨羽,求學識為了侍候別人,辦教育為了養(yǎng)肥自己,談仁義為了掩蓋罪惡,炫車馬為了矜夸得意,這一套我也會的,良心不允許罷了。”
魯國的寒士曾參,也是孔子的學生,家貧。在魯國當過官,后來衛(wèi)國修道養(yǎng)德,重溫早年的艱苦生活。冬天他穿麻絮長襖,沒有一件像樣的罩袍。沒有罩袍,等于退出紳士階級。臉部冷起凍瘡,瘃腫泛紅。自己去打柴挑水,手腳磨起趼皮。春荒斷糧,三天不生火。囊空無錢,十年不添衣。帽子戴歪了,扳正吧,系繩卻扯斷了。衣領敞開了,拉攏吧,腕肘卻露出了。麻鞋縮水了,硬提吧,后跟卻掙裂了。就這樣[革及]著鞋踏拍子,高歌《商頌》,聲滿天地,如撞銅鐘,如敲石磐,宏亮而清脆,聽了驚心動魄。那凜凜的正氣啊,天子不敢命令他跪下來,國王不敢聘任他當顧問。
原憲和曾參的故事告訴我們,養(yǎng)志自尊的人忘卻健身,潔身自愛的人忘卻營利,修道養(yǎng)德的人忘卻用智。
孔子對學生顏回說:“顏回啦!家貧地位低,為啥不當官?”
顏回回答說:“不愿意當官。城外有農田五十畝,天天吃午飯,夠了。城內有桑麻園十畝,年年穿絲麻,夠了。家中有琴一張,弦歌自娛,夠了。心頭有老師傳授的道理,優(yōu)游自樂,夠了。啥都夠了,不愿意當官了?!?/p>
孔子冷靜下來,反省自己,感慨說:“你的想法真好,真好!我相信,知足的人不懸念于利祿,自得的人不恐慌于失敗,養(yǎng)德的人不慚愧于低位。這三句格言我背得爛熟,就是做不到??匆娔阕龅搅?,我深受教益呢。”
顏回短命,至命不悔。
魏國的公子牟,有領地在河北中山國,人稱中山公子牟。身為貴族,欣賞莊子為人,公子牟拋棄榮華富貴,漂泊江湖。為時既久,難堪寂寞,乃去請教魏國的詹先生,一位貴生主義的學者。
公子牟說:“身漂泊在江湖之上,心徘徊在宮闕之下,我該怎么辦?。俊?/p>
詹先生說:“請尊重生命吧。人最寶貴的是生命。有這個前提,回頭看名利,輕若微塵。”
公子牟說:“道理我也曉得,可就是把握不住自己呀?!?/p>
詹先生說:“把握不住,必然放縱,胡思亂想跑野馬,豈不徒勞精神,傷害你自己?把握不住,已經一度受傷,又強迫自己不要放縱,那就是二度受傷了。二度受傷,反復折騰自己,生命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長壽顯然不可能了。”
公子牟這樣的大國王孫,拋棄了與生俱來的榮華富貴,跑去隱居,浪跡江湖,棲身窯洞,比起那些布衣草鞋穿慣了的寒士,當然困難得多。大道遙迢,對他說來,路還遠呢。不過我們也得承認,他確有清高的意向,這也算是難能可貴的吧。
孔子應聘去楚國從政,帶一班隨員學生離開魯國,向西南旅行,曉行夜宿八九天,經過陳蔡兩國交界地,被民兵誤認為強盜團伙,困在荒村,陷入絕境,斷炊七晝夜,快餓死了。第八日晨,被準許生火,熬一鍋野菜湯,不見一顆米,大家分著喝??鬃幽樕v,還在屋內彈琴唱歌。顏回蹲在門外揀擇野菜,低頭不語。子路和子貢在那里閑聊。子路說:“這些年跟老師保鏢,可倒霉啦。在咱們魯國,受國王冷遇,他不得不辭職,一走了之。到宋國去傳授古禮,官方不給課堂,只好在樹下演。古禮一演完,官方叫人把樹砍了。又到衛(wèi)國演說,被官方驅逐出境。停過車的地方都被鏟了地皮,說那上面有老師的腳印,所謂劣跡。后來又去殷墟,去周都,求職不得,討乞回家?,F(xiàn)今又被圍困在陳蔡兩國的交界地,喝野菜湯。這些年來,殺老師未遂的刺客,被我擒拿,押送官府,無罪釋放,好幾起了。還有更氣人的,什么混帳東西都有權來抓人,敢把老師捆起!”子貢說:“聽,還在彈唱。所謂君子,臉皮就該這樣厚嗎!顏回老兄,你也太君子啦!”顏回賭氣不理睬,到屋內去告訴孔子??鬃油崎_琴,嘆息說:“這兩個小人喲!叫他們來,聽我訓話?!?/p>
子路和子貢進屋來。
子路說:“這還不算山窮水盡了嗎,老師?”
孔子說:“你這叫什么話!君子有道,堅定地走下去,便是通,便是達。動搖了,不走了,才算窮,才算盡。孔丘我,你們的老師,生逢亂世,抱負仁義理想,橫遭迫害,仍不動搖,能說我已山窮水盡了嗎!所以,考慮今后該怎樣走下去,絕不意味著道路已窮盡。危險逼到面前來,也不要丟臉喪德。嚴寒來了,打霜下雪萬木凋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松柏的健茂。陳蔡絕境,在我看來,算有幸吧?!?/p>
訓話完畢,孔子繼續(xù)彈琴唱歌,神態(tài)瀟灑。子路振奮,操起矛桿子,來一段武舞,殺聲震耳。子貢拍額頭,連聲說:“天啊天,原諒我不知道你的高吧。地啊地,原諒我不知道你的厚吧。”
道家先輩人士,與孔子相比較,有些不同。不同之處就是他們山窮水盡也好,四通八達也好,同樣快樂。他們快樂,與窮通沒關系,既非樂于窮,亦非樂于通,他們修道養(yǎng)德,抱負道德理想,視窮通為人生道路上的寒暑雨晴,很正常的循環(huán)現(xiàn)象,不放在心上。這就是為什么不愿意即王位的許由,遁跡箕山,洗耳潁河,自得其樂。這就是為什么代理過周天子的共伯,被廢黜后,隱居共山,處之泰然。
舜爺爺?shù)酵砟曜屚跷唤o子州支父,給善卷,給石戶村一位農夫,三讓讓不脫手,急得團團轉。于是有第四讓,讓給一位邶國友人,名叫無擇。無擇感到意外,心想:“怪哉!這位大老官,出身泥腳桿,不安心做莊稼,跑去投靠堯帝,討好賣乖。討了賣了,意猶未足,還想把他受過的污辱轉嫁給我受!在他眼里,我也是個討好賣乖的人。天啊,羞死我啦!羞死我啦!”蒙面大哭,沒臉見人。跑出門去,河邊找到一處清花亮色的深潭,一頭栽下去,自沉而死。
夏朝未年,暴君桀王統(tǒng)治黃河下游,國勢危,天下亂。商民族領袖成湯趁機會擴張領土,割據(jù)黃河中游,秣馬礪兵,準備推翻桀王。臣弒君,下犯上,還須社會賢達支持,才好名正言順。所以成湯扯旗造反以前,恭請著名隱士卞隨先生前來商量軍政大計。
卞隨說:“造反我外行。不要找我吧?!?/p>
成湯問:“誰內行?”
卞隨說:“不了解?!?/p>
成湯又請務光先生,也是著名隱士,前來商量軍政大計。
務光說:“不要找我吧。造反我外行?!?/p>
成湯問:“誰內行?”
務光說:“不了解?!?/p>
成湯說:“有個小臣,姓伊,現(xiàn)任尹官,跑腿的,從前是有莘氏族的家奴,擅長烹調,你也認識。這個伊尹,你覺得怎樣?”
務光說:“能力強,臉皮厚,所謂任勞任怨。其他方面我不了解?!?/p>
成湯禮送這兩位社會賢達回山去,然后提拔久經考驗的伊尹任軍師,同他商量討伐桀王,奪取天下。天下轉手,趕跑桀王,建立商朝。這就是儒家贊美的成湯革命。成湯知道百姓不會馴服,提出讓王位給卞隨,利用他來收買民心,演傀儡戲。
卞隨拒絕,說:“大老官你討伐桀王,找我商量,顯然認為我也是賊。打垮桀王,你又要讓王位給我,顯然認為我也貪贓。生逢亂世,我已不幸,而你,一個不道德的賊人,還要把受夠了的污辱轉嫁給我受!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于是跑到稠河,投水自沉而死。
成湯又提出讓王位給務光,說:“智士籌謀,武士執(zhí)行,仁士掌權,這樣才合乎自古以來的道德傳統(tǒng)呀。難道不該你即位嗎,可敬的先生?”
務光拒絕,說:“造反廢掉國王,不義!打仗屠殺人民,不仁!士兵冒險犧牲,長官坐享富貴,不廉!我記得格言說過,不干凈的俸錢領不得,不道德的國土住不得。何況是王位,那還坐得嗎!這樣活下去,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于是跑到盧溝,背負大石,涉水自沉而死。
商朝未年,暴君紂王統(tǒng)治黃河流域,國勢危,天下亂。周民族領袖武王趁機會擴張領土,割據(jù)關西平原,秣馬礪兵,準備推翻紂王。臣弒君,下犯上,還須社會賢達支持,才好名正言順。所以武王扯旗造反以前,散布信息,招納各路頭面人物,壯大聲勢。信息傳到遼西的孤竹國,添醋加油,非常動聽。孤竹國有隱士兄弟二人,伯夷和叔齊,聽了睡不著。伯夷說:“那信息也許是真的吧。關西民風淳樸,很可能出圣人。”叔齊說:“西方既然有王道樂土了,咱們去投靠吧。是真是假,總得親自看看才好評判。”
伯夷叔齊兄弟備足一個月的炒米,向西旅行,渡盧溝,再向南,涉漳河,到首都朝歌城。入城目睹了病態(tài)的繁榮。那么多官馬商車,酒館妓寮,歌臺舞榭,流氓竊賊,令隱士惡心,令寒士哭泣。溯黃河而西行,混入逃荒的饑民群,直抵函關。翻山渡澗,繞過邊境檢查站,進入平原。所謂王道樂土,同樣路有餓浮,而且村村都在點兵,像要公開造反,令人失望。兩千里的跋涉結束于周民族的政治中心,歧山南麓的歧陽鎮(zhèn)。來都來了,回不去了,且往難民收容所報到吧。
住在收容所,伯夷叔齊泄漏了自己的身份。武王聽所長報告說是孤竹國的王子,便派叔叔姬旦,就是周公,前去接見。周公要他倆代表孤竹國,而不是以隱士的身份,贊助討伐紂王。周公宣布雙方盟約。有優(yōu)待他倆的條款,文曰:“年俸提兩級。官階授一品?!泵思s文本當場灑浸牛血,埋在盟臺底下,以示鄭重。
儀式結束,伯夷叔齊瞠目對視,覺得太滑稽,忍不住笑了。伯夷說:“嘿,這就怪啦!這不是咱們心目中的圣道嗎!從前炎帝,那個神農氏族老酋長,治理天下,冬至祭天,夏至祭地,春分祭日,秋分祭月,重視態(tài)度虔誠,從不求神賜福,更不會求神保佑造反成功。炎帝待人,強調老實服管,此外一無所求,更不會村村點兵擾百姓了。現(xiàn)存體制出了問題,他樂意加以修正,而不是徹底推翻?,F(xiàn)存秩序出了問題,他樂意加以整頓,而不是堅決砸爛。他不希望別人垮臺,自己好奪權。他不希望別人低劣,自己顯能干。他不希望時來運轉,自己飛上天?,F(xiàn)今周家看見商朝國勢危了天下亂了,就趕快建設自己的體制,就加緊鞏固自己的秩序,想造反,坐江山。他們崇尚陰謀,賄賂商朝的官員。他們憑藉刀槍,保住自己的威嚴。他們招納各路頭面人物,宰牛結盟,表示說話算數(shù)。他們大做其高姿態(tài),取悅群眾。他們大打其討伐戰(zhàn),撈獲利益。這是用叛亂取代暴虐喲!”叔齊說:“哥哥,咱們不是聽老師講過嗎,從前的讀書人,世道好了勇于服務,世道壞了恥于茍安。現(xiàn)今天下黑暗,哪有王道樂土讓咱們去服務喲!周家既然道德衰敗,投靠他們,玷污自己,倒不如逃走,保自身清白?!庇谑切值芏送砩咸映隽似珀栨?zhèn),穿過關西平原,混出函關,偷渡黃河,到風陵渡,北去首陽山,餓死在山上。
伯夷叔齊這一類人,就算富貴送上門來,也不會伸手去拿的。品德高尚,行為古怪,不在乎別人怎樣說,只愛惜自己的選擇,終身不做亂世幫兇,兩位隱士的大節(jié),就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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