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樸子》21章 外篇.嘉遁

抱樸子曰:有懷冰先生者,薄周流之棲遑, 悲吐握之良苦. 讓膏壤於陸海, 爰躬耕乎斥鹵. 秘六奇以括囊, 含琳瑯而不吐. 謐清音則莫之或聞, 掩輝藻則世不得睹.背朝華於朱門, 保恬寂乎蓬戶. 絕軌躅於金張之閭, 養(yǎng)浩然於幽人之仵. 謂榮顯為不幸, 以玉帛為草土. 抗靈規(guī)於云表, 獨(dú)違今而遂古.庇峻岫之巍峨, 藉翠蘭之芳茵. 漱流霞之澄液, 茹八石之精英. 思眇眇焉若居乎虹霓之端, 意飄飄焉若在乎倒景之鄰. 萬物不能攪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

於是有赴勢公子聞之, 慨然而嘆曰:“空谷有項(xiàng)領(lǐng)之駿者, 孫陽之恥也;太平遺冠世之才者, 賞真之責(zé)也.安可令俊民全其獨(dú)善之分, 而使圣朝乏乎元凱之用哉! ”

乃造而說曰:“徒聞?wù)癯狁瞪? 不能凌厲九霄, 騰跚玄極, 攸敘彝倫者,非英偉也. 今先生操立斷之鋒, 掩炳蔚之文, 玩圖籍於絕跡之藪, 括藻麗乎鳥獸之群, 陳龍章於晦夜, 沈琳瑯於重淵, 蟄伏於盛夏,藏華於當(dāng)春;雖復(fù)下帷覃思, 殫毫騁藻, 幽贊太極, 闡釋元本, 言歡則木梗怡顏如巧笑, 語戚則偶嚬顣而滂沱, 抑輕則鴻羽沈於弱水,抗重則玉石漂於飛波, 離同則肝膽為胡越, 合異則萬殊而一和, 切論則秋霜春肅, 溫辭則冰條吐葩, 摧高則峻極頹淪, 竦卑則淵池 嵯峨,疵清則倚暗夜光, 救濁則立澄黃河. 然不能沾大惠於庶物, 著弘勛於皇家, 名與朝露皆晞, 體與蜉蝣并化, 忽崇高於圣人之寶, 忘川逝於大耋之嗟,竊為先生不取焉.

“蓋聞大者天地, 其次君臣. 先圣憂時(shí), 思行其道, 三月無君, 皇皇如也. 恥今圣主不與堯舜一致,愍此黎民不可比屋而封, 故或負(fù)鼎而龍躍, 或扣角以鳳歌, 不須蒲輪而後動, 不待文王而後興. 潛初飛五, 與時(shí)消息, 進(jìn)有攸往之利, 退無濡尾之累,明哲以保身, 宣化以濟(jì)俗. 使夫承蘭風(fēng)以傾柯, 濯清波以遣穢者, 若沈景之應(yīng)朗鑒, 方圓之赴規(guī)矩. 故勛格上下, 惠沾八表. 夫有唐所以巍巍,重華所以恭己, 西伯所以三分, 姬發(fā)所以革命, 桓文所以一匡, 漢高所以應(yīng)天, 未有不致群賢為六翮, 托豪杰為舟輯者也. 若令各守洗耳之高,人執(zhí)耦耕之分, 則稽古之化不建, 英明之盛不彰, 明良之歌不作, 括天之網(wǎng)不張矣.

“故藏器者珍於變通隨時(shí), 英逸者貴於吐奇撥亂.若乃耀靈翳景於云表, 則麗天之明不著;哮虎韜牙而握爪, 則搏噬之捷不揚(yáng);太阿潛鋒而不擊, 則立斷之勁不顯;驥騄踠趾而不馳,則追風(fēng)之迅不形;并默則子貢與喑者同口, 咸暝則離朱與蒙瞽不殊矣. 先生潔身而忽大倫之亂, 得意而忘安上之義, 存有關(guān)機(jī)之累, 沒無金石之聲,庸人且猶憤色, 何有大雅而無心哉!

“夫繩舒則木直, 正進(jìn)則邪凋, 有虞舉則四兇戮, 宣尼任則少卯梟, 猶震雷駭則鼛鼓堙,朝日出則螢燭幽也. 不拯招魂之病, 則無為效越人之絕伎;不獎多難之世, 則無以知非常之遠(yuǎn)量. 高拱以觀溺, 非勿踐之仁也, 懷道以迷國,非作者之務(wù)也. 若俟中唐殖占日之草, 朝陽繁鳴鳳之音, 郊跱獨(dú)角之獸, 野攢連理之林, 長旌卷而不懸, 干戈戢而莫尋, 少伯方將告退於成功,孰能相擢乎陸沈哉? 深愿先生不遠(yuǎn)迷復(fù)哉! ”

於是懷冰先生蕭然遐眺, 游氣天衢, 情神遼緬, 旁若無物. 俯而荅曰:“嗚呼!有是言乎? 蓋至人無為, 棲神沖漠, 不役志於祿利, 故害辱不能加也;不*峙於險(xiǎn)途, 故傾墜不能為患也. 藜藿不供, 而意佚於方丈;齊編庸民,而心歡於有土. 寢宜僚之舍, 閉干木之閭, 攜莊萊之友, 治陋巷之居, 確岳峙而不拔, 豈有懷於卷舒乎? 以欲廣則濁和,故委世務(wù)而不紆眄;以位極者憂深, 故背勢利而無馀疑. 其貴不以爵也, 富不以財(cái)也. 侶云鵬以高逝, 故不縈翮於腐鼠;以蕃武為厚誡, 故不改樂於簞瓢.

“且夫玄黃遐邈, 而人生倏忽, 以過隙之促, 托罔極之間, 迅乎猶奔星之蹔見, 飄乎似飛矢之電經(jīng). 聊且優(yōu)游以自得,安能苦形於外物哉! 夫鸞不絓網(wǎng), 驎不墮阱, 相彼鳥獸, 猶知為患, 風(fēng)塵之徒, 曾是未吝也?

若夫要離滅家以效功,紀(jì)信赴燔以誑楚, 陳賈刎頸以證弟, 仲由投命而葅醢, 嬴門伏劍以表心, 聶政感惠而屠葅, 荊卿絕臏以報(bào)燕, 樊公含悲而授首, 皆下愚之狂惑,豈上智之攸取哉!

“蓋祿厚者責(zé)重, 爵尊者神勞. 故漆園垂綸, 而不顧卿相之貴;柏成操耜, 而不屑諸侯之高. 羊說安乎屠肆,楊朱吝其一毛. 僥求之徒, 昧乎可欲, 集不擇木, 仕不料世, 貪進(jìn)不慮負(fù)乘之禍, 受任不計(jì)不堪之?dāng)?論榮貴則引伊周以救溺,言亢悔則諱覆餗而不記;伺河龍之睡而撥明珠, 居量表之寵而冀無患;耽漏刻之安, 蔽必至之危;無朝菌之榮, 望大椿之壽;似蹈薄冰以待夏日,登朽枝而須勁風(fēng);淵魚之引芳餌, 澤雉之咽毒粒;咀漏脯以充饑, 酣鴆酒以止渴也.

“昔箕子睹象箸而流泣, 尼父聞偶葬而永嘆,蓋尋微以知著, 原始以見終. 然而暗夫蹈機(jī)不覺, 何前識之至難, 而利欲之*篤邪! 周成賢而信流言, 公旦圣而走南楚, 托鴟鸮以告悲,賴金縢以僅免. 況能寤之主, 不世而一有;不悅之謗, 無時(shí)而蹔乏. 德不以激烈風(fēng)而起斃禾, 事不以載圭璧而稱多才, 嗟泣靡及, 宜其然也.

“夫漸漬之久, 則膠漆解堅(jiān);浸潤之至, 則骨肉乖析;塵羽之積, 則沈舟折軸;三至之言, 則市虎以成. 故江充疏賤, 非親於元儲,後母假繼, 非密於伯奇;而掘梗之誣, 滅父子之恩;袖蜂之誑, 破天性之愛. 又況其他, 安可自必. 嗟乎! 伍員所以懷忠而漂尸;悲夫!白起所以秉義而刎頸也. 蓋徹鑒所為寒心, 匠人之所眩惑矣.

“又欲推短才以厘雷同, 仗獨(dú)是以彈眾非. 然不睹金雖克木,而錐鉆不可以伐鄧林;水雖勝火, 而升合不足以救焚山. 寸膠不能治黃河之濁, 尺水不能卻蕭丘之熱. 是以身名并全者甚稀, 而先笑後號者多有也.畏亢悔而貪榮之欲不滅, 忌毀辱而爭肆之情不遣, 亦猶惡濕而泳深淵, 憎影而不就陰, 穿舟而息漏, 猛爨而止沸者也.

“夫七尺之骸,稟之以所生, 不可受全而歸殘也;方寸之心, 制之在我, 不可放之於流遁也. 躬耕以食之, 穿井以飲之, 短褐以蔽之, 蓬廬以覆之, 彈詠以娛之,呼吸以延之, 逍遙竹素, 寄情玄毫, 守常待終, 斯亦足矣. 且夫道存則尊, 德勝則貴, 隋珠彈雀, 知者不為. 何必須權(quán)而顯, 俟祿而飽哉!

“且夫安貧者以無財(cái)為富, 甘卑者以不仕為榮. 故幼安浮海而澄神, 胡子甘心於退耕. 逢比有令德之罪, 信布陷功大之刑.一枝足以戢鸞羽, 何煩乎豐林? 潢洿足以泛龍鱗, 豈事乎滄海? 藜藿嘉於八珍, 寒泉旨於醽醁;躡履美於赤舄, 缊袍麗於袞服;把橦安於杖鉞,鳴條樂乎絲竹;茅茨艷於丹楹, 辨椽珍於刻桷;登高峰為臺榭, 疵巖霤為華屋;積篇章為敖庾, 寶玄談為金玉;棄細(xì)人之近戀, 捐庸隸之所欲;游九皋以含歡,遣智慧以絕俗. 同屈尺蠖, 藏光守樸;表拙示訥, 知止常足. 然後咀嚼芝芳, 風(fēng)飛云浮;晞景九陽, 附翼高游;仰棲梧桐, 俯集玄洲.孰與銜轡而伏櫪, 同被繡於犧牛哉! ”

赴勢公子曰:“夫入而不出者, 謂之耽寵忘退;往而不反者, 謂之不任無義. 故達(dá)者以身非我有,任乎所值. 隱顯默語, 無所必固. 時(shí)止則止, 時(shí)行則行. 束帛之集, 庭燎之舉, 則君子道長, 在天利見. 若運(yùn)涉陽九讒勝之時(shí), 則不出戶庭,括囊勿用. 龍起鳳戢, 隨時(shí)之宜. 古人所以或避危亂而不肯入, 或色斯而不終日者, 慮巫山之失火, 恐芝艾之并焚耳.
1.17方今圣皇御運(yùn), 世夷道泰, 仁及蒼生, 惠風(fēng)遐邁, 威肅鬼方, 澤沾九裔;儀坤德以厚載, 擬乾穹以高蓋;神化則云行雨施,玄澤則煙煴汪濊;四門穆穆以博延, 主思英逸以俾乂. 此乃千載所希值, 剖判之一會. 而先生慕嘉遁之偏枯, 不覺狷華之患害也;務(wù)乎單豹之養(yǎng)內(nèi),未睹暴虎之犯外也. 是聞涉水之或溺, 則謂乘舟者皆敗;以商臣之兇逆, 則謂繼體無類也.”

懷冰先生曰:“圣化之盛, 誠如高論.出處之事, 人各有懷. 故堯舜在上, 而箕潁有巢棲之客;夏後御世, 而窮藪有握耒之賢. 豈有慮於此險(xiǎn)哉? 蓋各附於所安也. 是以高尚其志,不仕王侯, 存夫爻象, 匹夫所執(zhí), 延州守節(jié), 圣人許焉.”

“仆所以逍遙於丘園, 斂跡乎草澤者, 誠以才非政事, 器乏治民,而多士云起, 髦彥鱗萃, 文武盈朝, 庶事既康, 故不欲復(fù)舉熠耀以廁日月之間, 拊甂瓴於洪鍾之側(cè), 貢輕扇於堅(jiān)冰之節(jié), 炫裘爐乎隆暑之月,必見捐於無用, 速非時(shí)之巨嗤. 若擁經(jīng)著述, 可以全真成名, 有補(bǔ)末化;若強(qiáng)所不堪, 則將顛沛惟咎, 同悔小狐. 故居其所長, 以全其所短耳.雖無立朝之勛, 即戎之勞;然切磋後生, 弘道養(yǎng)正, 殊涂一致, 非損之民也. 劣者全其一介, 何及於許由, 圣世恕而容之, 同曠於有唐, 不亦可乎!”

赴勢公子勃然自失, 肅爾改容, 曰:“先生立言助教, 文討奸違, 摽退靜以抑躁競之俗, 興儒教以救微言之絕, 非有出者,誰敘彝倫? 非有隱者, 誰誨童蒙? 普天率土, 莫匪臣民. 亦何必垂纓執(zhí)笏者為是, 而樂饑衡門者可非乎! 夫群迷乎云夢者,必須指南以知道;并乎滄海者, 必仰辰極以得反. 今聞嘉訓(xùn), 乃覺其蔽. 請負(fù)衣冠, 策駑希驥, 泛愛與進(jìn), 不嫌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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