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姜夔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此詞作于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元夕夜夢見昔日合肥戀人之后,詞旨與其《踏莎行》相通,時(shí)間要晚十年。歲月又流逝了十載,但詞人懷念青年時(shí)代心上人之情有增無減,因此其夜夢戀人之事亦接二連三,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李煜《相見歡》)。
與《踏莎行》寫夢不同,此詞并未具體記敘夢中所見的纏綿愛憐的情景,而是著重寫“元夕有所夢”以后的感慨,因此更顯得“清空”(張炎《詞源》評姜詞語)。詞人乃是借夢為話頭來宣泄其深沉雋永的哀思。上片開頭“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形象地揭示出“元夕”之所以“有所夢”的緣由。“肥水”源出合肥縣西南紫蓮山,北流三十里分為二,其一東流經(jīng)合肥入巢湖,“肥水東流”正指此條支流。夏承燾云:“白石懷人各詞,此首記時(shí)地最顯。時(shí)白石四十余歲,距合肥初遇,已二十余年矣?!?《姜白石詞編年箋?!?卷五)“肥水”點(diǎn)明二十余年前詞人與合肥女子相戀之地。又是比興,那綿長不絕的肥水就象征著詞人對情人無盡思念,亦溶入詞人因思念而產(chǎn)生的不盡悲哀。悲思之極,乃有“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的反語。“相思”是抽象的,一旦配以“種”的動詞,即賦予它以形象,它如同“此物最相思”的相思樹一樣具體可感。這種“悔恨”之言實(shí)際是因?yàn)椴豢俺林刂嫉恼勰ザl(fā)的情至之語。但“當(dāng)初”既已“種相思”而不可挽回,并且產(chǎn)生了“無盡期”的離思別恨,那么唯一可以彌補(bǔ)的辦法就是夢中相見了。詞人之所以“元夕有所夢”,又因?yàn)樵鼰艄?jié)歷來是男女“人約黃昏后”(歐陽修《生查子》)的良宵,詞人觸景生情,更激起對戀人的思念而“有所夢”也就更不足為奇了。可惜此次“夢中”之“見”并未令詞人滿足:一是“未比丹青見”,即夢中戀人倩影甚至比不上肖像畫真切,它是那么朦朧虛幻,詞人干渴的心田沒有得到愛情甘霖的滋潤;二是即使這樣迷離的夢也十分短暫,朦朧之中忽然被一陣山鳥的啼叫聲驚破,連那虛幻的倩影亦不復(fù)存在,只剩下一片空白。詞人夢醒之后怎么不悵恨之至?其“無盡期”的悲哀也只能綿延下去,而且更加沉重了。詞寫元夕之夢即到此戛然而止。下片乃抒發(fā)醒后深摯慨嘆,這是詞人著力處。換頭“春未綠,鬢先絲”,兩相對照,言簡意豐。前句寫自然景象,切合元夕初春之意;后句寫詞人容貌,鬢發(fā)白如繭絲。詞人當(dāng)時(shí)僅四十來歲,一個(gè)“先”字寫出未老先衰之意。容貌的衰老其實(shí)是心態(tài)衰老的外現(xiàn)。它固然凝聚著詞人長期寄生游食生活的辛酸,更浸潤著與戀人久別后“無盡期”的悲思。只是詞人故意不言悲,反而說“人間別久不成悲。”此句堪稱警句,耐人尋味。它濃縮著詞人真切的人生體驗(yàn),飽含著無比沉痛的感慨。一個(gè)人如果長期被別離之痛所折磨,往往會“鍛煉”成表面上的麻木遲鈍;其實(shí)悲痛并未消除,只是被積淀在內(nèi)心深處,暫處潛伏狀態(tài),一旦受到某種感觸就會重新勃發(fā)出來。詞人元夕感夢就是“人間別久”而“成悲”的重現(xiàn),而醒后的抒懷同樣證明了這一點(diǎn)。歇拍“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呤各自知”,收束得深沉雋永?!凹t蓮夜”即元宵燈節(jié),照應(yīng)“元夕”,“紅蓮”喻燈。歇拍分別從時(shí)空角度表現(xiàn)相思之情。“歲歲”將今年的“紅蓮夜”與往昔的許多個(gè)“紅蓮夜”勾通起來,并把兩人長久未絕的相思情匯聚起來,于是流淌成“東流無盡期”的感情之河。其中溶進(jìn)了他們多少悲歡離合的淚水!“兩處沉呤”,寫盡雙方相思時(shí)那低徊、投入的情態(tài);“各自知”則既知自己,亦知對方,空間無法阻隔有情人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至于“知”什么,則是情人的秘密,無須說穿。歇拍以“誰教”領(lǐng)起,又含有怨恨命運(yùn)之神的意味,但亦未點(diǎn)破,讓人們?nèi)ニ妓靼桑?/p>
張炎論“清空”為“古雅峭拔”(《詞源》),此詞足以當(dāng)之。全詞意境空靈蘊(yùn)藉,幾乎句句不直露,不可坐實(shí),都留出供人品味的藝術(shù)空間,與“質(zhì)實(shí)”毫不相干。雖寫似水柔情,但并不綺麗軟媚,語言十分清淡。而詞意頗拗折,“不合”、“未比”、“忽驚”、“未”、“先”、“不成”、“誰教”等虛詞的運(yùn)用,都顯示出江西詩派的勁硬峭拔之致,使詞的意蘊(yùn)更顯曲折、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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