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七國之亂之深遠(yuǎn)影響
七國之亂對于前漢政治之影響至為深廣,它宣告高祖分封制之終結(jié),漢隨秦后,漢以反秦始,然而七國亂后,漢朝在職官制度上,基本上祖述秦朝的政治體制?!稘h書·武五子傳》記述燕剌王劉旦上疏曰:“高皇帝覽蹤跡,觀得失,見秦建本非是,故改其路,規(guī)土連城,布王子孫,是以支葉扶疏,異姓不得間也。今陛下承明繼成,委任公卿,群臣連與成朋,非毀宗室,膚受之愬,日騁于廷,惡吏廢法立威,主恩不及下究。”到武帝朝,削藩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然而武帝晚年也立即品嘗了削藩導(dǎo)致的惡果,霍光之所以能夠操弄大權(quán),挾昭帝以令天下,此與漢劉宗室受到打壓有絕大之關(guān)系,宗室被徹底邊緣化,從而失去了對于朝政制衡的力量。因此,觀劉旦上述言論,身為武帝之子,他亦有感于宗室之備受冷落,然而實質(zhì)上,此根源于乃父、乃祖之酷政,劉旦豈可熟視無睹乎?唐李翰《漢祖呂后五等論》云:“揆夫高祖造漢,殷鑒亡秦,宗族無尺土之封,子弟立空虛之地,故眾枝莫助而孤根易拔,封建之心肇于此矣?!保ā段脑酚⑷A》卷七四一,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3868頁)世事得一利者或受一弊,盡獲其利而絲毫不蒙其害者,實屬罕見。高祖分封有當(dāng)時形勢之需要,而文景武帝削藩,也出自新時期新態(tài)勢之誘惑,其歷史必然性均不容否定。于是,前漢政治至此之走向,就須以平定七國之亂作為新的邏輯起點,此后前漢興衰存亡都與之有不解之緣也!
《鹽鐵論·晁錯》曰:“大夫曰:‘《春秋》之法,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故臣罪莫重于弒君,子罪莫重于弒父。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xué),招四方游士,山東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間,講義集論,著書數(shù)十篇。然卒于背義不臣,使謀叛逆,誅及宗族。晁錯變法易常,不用制度,迫蹙宗室,侵削諸侯,蕃臣不附,骨肉不親,吳、楚積怨,斬錯東市,以慰三軍之士而謝諸侯。斯亦誰殺之乎?’”(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13頁)武帝時期,朝廷誅滅淮南、衡山王之叛逆,實際上可以視為繼七國之后,削藩行動之延續(xù)。若分析這段話,前半段關(guān)于淮南、衡山王,對照《漢書·武帝紀(jì)》元狩元年夏四月丁卯詔曰:“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xué),流貨賂,兩國接壤,怵于邪說,而造篡弒,此朕之不德?!边@是武帝頒布的定讞之詞,不容質(zhì)疑。所以上述大夫前半段話,絕不敢為淮南、衡山申冤,要與武帝詔書保持一致,遂認(rèn)同淮南、衡山咎由自取;而后半段話,卻指斥晁錯無事生非,以致宗室、諸侯、蕃臣和骨肉均與朝廷離心離德,削弱了漢劉政治之根基。言下之意,認(rèn)為吳楚七國有蒙冤之哀痛,看到了漢劉政治已經(jīng)陷入危機(jī)之中,顛覆了景帝消滅七國之正當(dāng)性。
全祖望《題漢書吳王濞傳后》云:“七國既敗,乃下詔令諸將以多殺為功,想見天資之刻薄,追思?xì)⑷灾x七國,不亦恥乎?予嘗謂景帝最庸,唐昭宗尚不肯遽害杜讓能,景帝出其下矣。既敗而始令多殺,何不追雪三公耶?”(《鮚埼亭集匯校集注》,第1291頁)景帝所作所為確實體現(xiàn)了其十分殘忍的性格,然而,不可據(jù)此遽然認(rèn)為景帝與文帝有顯著的差別,《史記·孝景本紀(jì)》之“太史公曰”指出景帝如此行徑,乃緣于“至孝景,不復(fù)憂異姓”,時勢令景帝有條件肆無忌憚地削藩而已。景帝以及后繼者瘋狂地迫害吳楚叛亂者,《漢書·西域傳》曰:“……岑陬尚江都公主,生一女少夫。公主死,漢復(fù)以楚王戊之孫解憂為公主,妻岑陬?!背鮿⑽斓膶O女被當(dāng)做和親匈奴之“公主”,禍及子孫,其慘烈難言矣!
景帝乘勢進(jìn)逼,徹底瓦解藩國之威脅,即使在表面上尚需維持朝廷與宗室休戚與共的外在形式,而實際上諸侯在政治、經(jīng)濟(jì)上的特權(quán)橫遭剝奪?!稘h書·高五王傳》云:“自吳楚誅后,稍奪諸侯權(quán),左官附益阿黨之法設(shè)。其后諸侯唯得衣食租稅,貧者或乘牛車。”諸侯與朝廷已經(jīng)形如陌路之人。
而且朝廷舉措表里不一,十分虛偽,譬如《漢書·楚元王傳》云:“漢已平吳楚,景帝乃立宗正平陸侯禮為楚王,奉元王后,是為文王?!卑凑罩苷聱Q《西漢政區(qū)地理》談“景帝三年以后楚國沿革”云:“景帝三年,楚王戊反誅,其地本應(yīng)盡入于漢,只因文景二代皆‘尊寵元王’,故立其少子禮為楚文王,以續(xù)楚元王后。因此劉禮之國僅有彭城及其附近數(shù)縣之地?!保ㄖ苷聱Q《西漢政區(qū)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頁)楚元王之繼位者實質(zhì)上是徒有虛名罷了。
《漢書·淮南衡山濟(jì)北王傳》云:“孝景三年,吳楚七國反。吳使者至淮南,王欲發(fā)兵應(yīng)之。其相曰:‘王必欲應(yīng)吳,臣愿為將。’王乃應(yīng)之。相已將兵,因城守,不聽王而為漢。漢亦使曲城侯將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吳使者至廬江,廬江王不應(yīng),而往來使越;至衡山,衡山堅守?zé)o二心。孝景四年,吳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為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濕?!阃跤跐?jì)北以褒之。及薨,遂賜謚為貞王。廬江王以邊越,數(shù)使使相交,徙為衡山王,王江北?!痹谄邍鴣y中,淮南、衡山看似逃過一劫,但波瀾不驚是暫時的,他們終究難躲厄運(yùn)之降臨,淮南王等對此了然于胸。周振鶴也談及“濟(jì)北國沿革(含平原郡)”云:“景帝三年,平定吳楚之亂以后,乘勢收奪各諸侯國支郡,并且借更徙諸侯王之機(jī),縮小其封邑。七國之亂,濟(jì)北王未參與其事,不便削其版圖,遂徙其王淄川,小其國。景帝四年,徙衡山王勃王濟(jì)北,表面原因是酬其不反,但并不予其濟(jì)北全部,而是乘機(jī)分濟(jì)北置平原郡屬漢,以縮小了的濟(jì)北郡王之。同時,徙廬江王王衡山,收廬江、豫章二郡屬漢?!保ā段鳚h政區(qū)地理》,第105頁)此種乾坤大挪移,大大強(qiáng)化了中央集權(quán),在處理藩國問題上,朝廷幾乎可以高枕無憂了。
淮南王劉安召集門客編撰的《淮南子》,最典型地發(fā)泄了諸侯被削之憤懣,《淮南子·人間訓(xùn)》記載智伯招致禍害的緣由:“智伯求地于魏宣子,宣子弗欲與之。任登曰:‘智伯之強(qiáng),威行于天下,求地而弗與,是為諸侯先受禍也。不若與之?!釉唬骸蟮夭灰眩瑸橹魏??’任登曰:‘與之使喜,必將復(fù)求地于諸侯,諸侯必植耳。與天下同心而圖之,一心所得者,非直吾所亡也。’魏宣子裂地而授之。又求地于韓康子,韓康子不敢不予。諸侯皆恐。又求地于趙襄子,襄子弗與。于是智伯乃從韓、魏圍襄子于晉陽。三國通謀,禽智伯而三分其國。此所謂奪人而反為人所奪者也?!保◤堧p棣《淮南子校釋》,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1853頁)面對七王的悲慘下場,淮南王感同身受,其兔死狐悲之感,至為強(qiáng)烈。景帝至武帝,朝廷削藩勢如破竹,所等待淮南王者,無非與七王一樣,任其宰割,自己行將一無所有,此種焦慮,非他者所能體會。因此,淮南王視景、武二帝高舉削藩之利劍,乃多行不義,一如智伯得寸進(jìn)尺,欲壑難填?!痘茨献印R俗訓(xùn)》說:“智伯有三晉而欲不淡,林類、榮啟期衣若縣衰而意不慊。”上天不會永遠(yuǎn)眷顧得意者,武帝最后也會遇到克星,然后,受壓迫者同仇敵愾,推翻景帝或武帝寶座,令他們亦如智伯一樣,死有余辜,諸侯王得以一泄胸中積壓之忿恨。此節(jié)文字,淮南王對“奪人而反為人所奪者也”,寄寓著不可告人之幻想。
而造化弄人,武帝身后,竟然由一年僅八歲的昭帝繼位,據(jù)說其人實非武帝之子,果真如此的話,文帝之一脈在西漢的歷史上也不過曇花一現(xiàn)耳!淮南王的詛咒竟然應(yīng)驗了!但是文景武祖孫三代至少以削藩改變了高祖所奠定的政治格局,前漢政治出現(xiàn)外戚擅權(quán)的新特征。
《漢書·楚元王傳》云:“向每召見,數(shù)言公族者國之枝葉,枝葉落則本根無所庇;方今同姓疏遠(yuǎn),母黨專政,祿去公室,權(quán)在外家,非所以強(qiáng)漢宗,卑私門,保守社稷,安固后嗣也?!眲⑾蛩?,幾乎成為前漢元、成、哀三朝政局的真實寫照,歲月逾邁,直接導(dǎo)致了王莽之篡漢!
錢穆《國史大綱》也談及西漢封建之興衰,他說:“吳、楚七國亂后,宗室地位日削【宗室只宜封建,不宜輔政,以其地近而勢逼。封建政制既不能復(fù)活,則宗室地位自難再興。】,功臣傳世漸久,亦不保其位【世臣與封建相扶翼,封建既不可復(fù),世襲之制,亦不足持久?!?,于是王室依仗乃惟有外戚【如景帝平吳、楚兼用周勃(功臣——應(yīng)是周亞夫——筆者按)、竇嬰(外戚)。武帝初立,竇嬰、田蚡繼相,皆外戚又漸得勢之征】?!保ā秶反缶V》上冊,《錢賓四先生全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版,第180頁)此種概括是精確的,其間,吳、楚七國之亂,堪謂前漢走向末路之重要原因,當(dāng)一個政權(quán)出于人性之貪婪,毫不加以節(jié)制,并借助權(quán)勢將此種人性的陰暗面極大化,甚至連有血緣的宗親也要竭力排斥、摧毀,然則它與所有臣民的關(guān)系就更難以擺正,這個政權(quán)必定走向徹底的腐敗,總之,不管它如何獲取權(quán)力,其亡也忽焉,就成為歷史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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