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燦《永遇樂·舟中感舊》今已非昨詞作

永遇樂　徐燦

舟中感舊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

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

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

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臺(tái)畔，夜夜只留明月。

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

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

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

這首詞，題作“舟中感舊”，自為旅途中所寫，而從詞中“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兩句看，其所經(jīng)、所往之地則為舊游之地?？夹鞝N約于明思宗崇禎初年嫁陳之遴(字彥升，號素庵)為繼室。陳于崇禎十年(1637)以一甲二名成進(jìn)士，授編修，曾與徐燦在北京城西隅一座頗饒花木之勝的寓所中過了兩三年的留連花月、題云詠雪的生活。到崇禎十二年(1639)，陳以父喪偕徐南歸。在他們南歸的幾年內(nèi)，大局急轉(zhuǎn)直下。崇禎十七年(1644)，清兵入關(guān)，攻破北京；次年，又大舉南下，江南一帶慘遭蹂躪。他們似曾過了一段流離的生活。不久，陳之遴竟失節(jié)降清，重到北京，出仕新朝。與陳伉儷情深的徐燦為此深感矛盾和痛苦，但生活在當(dāng)時(shí)社會(huì)、當(dāng)時(shí)家庭中，又不能不于陳在清廷任職后也偕子女赴京，距其崇禎年間的北京之行，約已十年。這首詞與其另一首《滿江紅·將至京寄素庵》都是在這次再度赴京的舟中所寫，可合參?！稘M江紅》詞中有“滿眼河山牽舊恨，茫茫何處藏舟壑？記玉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幾句；這首詞表達(dá)的也是這種河山牽恨、今已非昨的悲慨。

這是徐燦的名作之一。詞語萬端感慨，無限悲愴，正如譚獻(xiàn)所評：“外似悲壯，中實(shí)凄咽，欲言未言?！?《篋中詞》)作者重臨故地，撫今思昔，所牽動(dòng)的舊恨新愁是紛至沓來，匪言可盡的。詞的起調(diào)三句寫景物，慨嘆別來十年，桃花無恙，燕子依然，景猶是景，物猶是物，處處都勾起回憶和思量。接著，以“前度”兩句，由寫景物轉(zhuǎn)入寫人事。“前度劉郎”句與起句“無恙桃花”緊相綰合，化用劉禹錫詩“玄都觀里桃千樹”(《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zèng)看花諸君子》)及“前度劉郎今又來”(《再游玄都觀》)句意，慨嘆世事之無常。“重來江令”句與“依然燕子”句暗相勾連，分別用劉禹錫詩“舊時(shí)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金陵五題·烏衣巷》)及“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惟見秦淮碧”(《金陵五題·江令宅》)句意，借南朝興廢的歷史寄寓對明室顛覆的哀悼。作為一首“感舊”詞，這里用劉禹錫及江總典，以見人是“前度”，地是“重來”，而其所感之“舊”，既是個(gè)人的悲歡，也是國家的興亡。下面“往事何堪說”一句中的“往事”，正是這身世之感與亡國之痛交織在一起的往事。這本是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的。

上片詞的后半進(jìn)一步表達(dá)對明亡的悲恨。“逝水殘陽”一句，描寫舟中所見水上之景，也慨嘆歲月如流，逝者如斯?！褒垰w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兩句，則對易代之際無數(shù)志業(yè)未酬、以身殉國的抗清英烈深致哀悼。其《滿江紅·感事》詞“而今空有斷腸碑，英雄業(yè)”兩句所憑吊的對象，正與此相同?！褒垰w劍杳”，用張華、雷煥因斗牛之間常有紫氣，于豐城(今江西豐城)掘得雙劍，兩人卒后，雙劍合歸延平津，化為雙龍?bào)纯M水中的傳說(見《晉書·張華傳》)，是以神劍之化去喻指為抗清而獻(xiàn)身的英才烈士之已離人間。其歇拍兩句“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則與上述《滿江紅·將至京寄素庵》“滿眼河山牽舊恨”句所表達(dá)的感情相同，明白點(diǎn)出，其恨是河山今已變色的千古之恨?！昂廊A”云云，暗用薩都剌《滿江紅·金陵懷古》詞中“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句意，以“一瞬”兩字慨嘆從北京城破、思宗自縊到南京陷落、南明傾覆，在時(shí)間上竟如此迅速。

換頭三句寫易代之后人才凋零殆盡?！鞍子駱乔埃S金臺(tái)畔”兩句，用天帝成白玉樓，召李賀為記(見李商隱《李賀小傳》)及燕昭王筑臺(tái)，置千金其上延攬?zhí)煜沦t士的傳說與故事，而“夜夜只留明月”句則是上片所說“龍歸劍杳”、豪華拋撇的凄涼寫照。這三句與李白《蘇臺(tái)覽古》詩“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詩“淮水東邊舊時(shí)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等句的意境是相似的。接著，作者進(jìn)一步以“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三句，喻指戰(zhàn)亂之余，瘡痍滿眼，一切掃地以盡。這也就是徐君寶妻《滿庭芳》詞所寫的“一旦刀兵齊舉”，“風(fēng)卷落花愁”，“典章文物，掃地都休”。而這一切，只有歸結(jié)為“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三句。這里，以“流云”來比喻世事之變幻無常，以“飛絮”來比喻人生之飄泊無定，而由世事變幻帶來的國族之痛、由人生漂泊帶來的身家之恨，則只有付諸悲咽的哀猿啼聲之中。

詞的結(jié)拍兩句中的“西山”，對作者而言，是觸目傷心的。如前所述，作者在明亡前曾居北京城西隅；陳之遴為作者所寫《拙政園詩余序》記述其夫妻在此寓居中?！伴e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態(tài)”，而作者這次重到北京后所寫《風(fēng)流子·同素庵感舊》詞中，則有“西山依然在，知何意、憑闌怕舉雙眸”之語。這里所寫舟行將抵北京時(shí)望到的“西山”，正是在北京城西隅也可以望到的西郊群山。這“西山”，是個(gè)人悲歡的見證，也是歷史興亡的見證。山似有情；她似乎也經(jīng)受不了這么沉重的打擊而“愁容慘黛”，分擔(dān)著人間的苦痛和悲哀。

本文地址:http://www.soujuw.cn/sici/52812.html.

聲明： 我們致力于保護(hù)作者版權(quán)，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無法核實(shí)真實(shí)出處，未能及時(shí)與作者取得聯(lián)系，或有版權(quán)異議的，請聯(lián)系管理員，我們會(huì)立即處理，本站部分文字與圖片資源來自于網(wǎng)絡(luò)，轉(zhuǎn)載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biāo)注錯(cuò)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quán)益，請立即通知我們(管理員郵箱：602607956@qq.com)，情況屬實(shí)，我們會(huì)第一時(shí)間予以刪除，并同時(shí)向您表示歉意,謝謝!

上一篇: 五絕《司空曙·別盧秦卿》詩詞賞析

下一篇: 《汾上驚秋》譯文與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