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天樂 鄭文焯
登虞山興福寺樓
夕陽呼酒登臨地,尊前故人還是。水國無花,山城自綠,望轉(zhuǎn)征蓬千里。行歌倦矣。更一片秋魂,亂云扶起。醉袖飄蕭,海風(fēng)吹下劍花細。
天涯此樓似寄。畫闌零落處,都為愁倚。佛鼓荒壇,神鴉廢社,今古蒼茫煙水。吳絲漫理。正波上鴻飛,數(shù)峰清異。坐盡林陰,甚時重夢至?
興福寺在常熟虞山北麓,即著名的破山寺。屢經(jīng)兵燹毀廢,明、清時雖曾復(fù)建,但誠如《翁同龢日記》所載:“天王寺惟住持二三……水木氣色蕭落,令人惙然?!币褵o復(fù)當(dāng)年“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常建《題破山寺后院》)的盛時氣象了。
大鶴山人在這首客游江南的詞作中,一起筆就領(lǐng)人進入了蒼涼怊悵的氛圍?!跋﹃柡艟啤?,令人聯(lián)想起吳文英《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巖》的名句:“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借酒澆愁的意態(tài)宛然如見?!白鹎肮嗜诉€是”,一個“還”字,感慨、唏噓、自慰、強歡之意盡在其中,說是“還是”,其實正包含了老成凋謝、人事非昔的辛酸內(nèi)容。以下寫寺樓上的縱目所見,進一步寄托了自己的悲情:秋日的江南不見花影,惟有虞山的林木自存自長,極目遠眺四野,無不喚起自己浪跡萍蹤的舊影新痕。覽景傷懷,最集中的自我感受就是“行歌倦矣”,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身心俱疲,萬念如灰。但愁緒卻并不因一時的買醉而終止,看:亂云在眼前翻涌堆積,令人感到秋意的進逼;陣陣秋風(fēng)吹拂著飄蕭的衣袖,仿佛在層層銷蝕著昔年殘存的豪氣,令人悲涼無奈。在這里,“亂云”、“醉袖”、“海風(fēng)”的實象與“秋魂”、“劍花”的虛想交織在一起,不僅情景交融,而且還使人仿佛看到了蒼茫秋色中作者的身影。
下片著重于抒感,但這一過程同樣是結(jié)合著景物逐步展開的。天涯如寄,憑欄皆愁,一腔悲情在換頭三句中強烈地迸現(xiàn)出來?!胺鸸摹币羝?,“神鴉”聲碎,百重“煙水”一派“蒼?!保潘碌氖挆l景象漸使他聯(lián)想到古今繁華易散、盛事不常的定理,自己也不過只是歷史長河中隨波俯仰的一名過客而已;而琴川上數(shù)點翩飛的鴻影,層林外幾座清奇的山峰,又使他感到不應(yīng)過多地沉浸在萬千思緒中,這只能令自己徒增清苦罷了?!皡墙z漫理”,“吳絲”謂琴,是受琴川(虞山外七條河水的總名)“琴”字的啟發(fā),連同下兩句一起暗中化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錢起《省試湘靈鼓瑟》)的意境;“絲”字又同“思”諧音,一語雙關(guān)。這時詞人顯然從酒醉中清醒了許多,反而對這種擁愁抱哀的境界留戀起來,消受著靜坐的沉冥不愿離去,想著是否以后在夢中還會有緣重來。然而,以愁御愁,卻使讀者更體會到他心底里潛藏著的無奈和悲哀。
大鶴山人論詞,嘗謂須氣筆兼重,氣尚空靈,筆尚婉曲。從其作品的實踐來看,“空靈”并非超然塵外,而是指所營造的意境和氣氛使讀者能自然地融入作者的匠心;“婉曲”也并非一味陰柔,而是通過語言的練達和章法的搖曳來給人以回味和聯(lián)想。其作詞的主張和手法,實與詩中的“神韻派”相近。細味此作,似可支持這樣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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