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詩的對仗方法

律詩的對仗以工穩(wěn)為主，對仗原是要求銖兩悉稱、精切不移的。分析起來，有下列幾種對法。

一是平常穩(wěn)妥的對法，如李白詩：“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辈挥贸銎媲笮拢凶匀恢?。

一是取神韻而不取形跡的對法，如杜甫詩：“漢節(jié)梅花外，春城海水邊?！彪m然銖兩還是相稱，卻不在乎字之工整。春城在海水之邊是固定的，漢節(jié)到梅花之外是移動的，由移動的而想到固定的，所以活潑而有神。

一是半實半虛的對法，如杜甫詩：“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燕雀是實有的，龍蛇是旌旗上所繡的,銖兩并不十分相稱，但這種對法給人以想象豐富的啟發(fā)，采用這種對法就不致陷于死窘。又李商隱詩：“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睍早R云鬢是實，而夜吟月光是虛。其例相同。

一是雙方對照的對法，如杜甫詩：“顧我老非題柱客，知君才是濟(jì)川功?！币幻嬲f自己，一面說對方，兩相對照，十分顯明。這種對法容易流于平滑，非善于組織不宜輕學(xué)。

一是上下句互相呼應(yīng)的對法，如杜詩：“逐客雖皆萬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況復(fù)塵隨眼，鬢發(fā)還應(yīng)雪滿頭?！边@種對法增加氣韻的生動，學(xué)者最宜體會。

一是上下句完全一意的對法，如白居易詩：“小宴追涼散，平橋步月回。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殘暑蟬催盡，新秋雁帶來。”三聯(lián)都是上下句同一意思。這是加倍寫景的方法，但學(xué)得不到家，就會陷于重疊拖沓。除非有極 好的意境，總不宜多用。

一是借字面的對法，如杜甫詩：“子云清自守，今日起為官?！弊釉剖侨嗣?，今日是空話,只是借云來對日罷了。 這樣的作法，殊可不必。不過白居易詩:“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只許住三年?！贝澉毂緛聿荒軐识鳎腔室糁C黃，可以借對翠字。不能對而借對，在流利的句法中顯得并不牽強(qiáng)，這是好的。

一是成語不拘字面的對法，如杜甫詩：“故人俱不利， 謫宦兩悠然?！辈焕緛聿荒軐τ迫唬呀?jīng)是成語，就作為成語對成語了。李商隱詩：“客鬢行如此，滄波坐渺然?！庇郑骸傲汲蕉嘧愿?，作者豈徒然。”正是用的杜詩法。

一是句中對法，如杜甫詩：“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北揪渲性豪认鄬?，鳧鷺相對。又如王維詩：“赭圻將赤岸，擊汰復(fù)揚舲?！北揪渲小棒髹摺迸c“赤岸”相對，“擊汰”與“揚舲”相對。

一是句中自相重疊的對法，如李商隱詩：“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 “花光”疊“池光”，“露氣”疊“日氣”，以此取工巧。這當(dāng)然不是可以常用的。杜甫詩：“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币彩沁@一類。

一是故意用平常相對字眼的對法，如杜甫詩：“追歡筋力異，望遠(yuǎn)歲時同?！?“異”與“同”作對本來很平常，但是在這里，以望遠(yuǎn)雖同，而追歡之筋力已不同，作強(qiáng)烈的對比，不獨不淺，而意致更深。又如：“地平江動蜀，天闊樹浮秦?！薄疤臁睂Α暗亍币彩菢O平常的，應(yīng)當(dāng)避免，但是在這里，以天地對照才顯得景物之空曠，情思之悠遠(yuǎn)。又如：“重船依淺瀨，輕鳥度層陰?！薄拜p”對“重”也太容易，不能成為好句，但是在這里，正要以鳥飛之輕快與船行之重滯作對比。所以都不但不足為病，反覺非此不可。不過必須工夫真到家才可以這樣運用自如。

一是兩句等于一句的對法，如杜甫詩：“人憐漢公主， 生得渡河歸?！?“漢公主”本來不能對“渡河歸”，只是因為兩句詩本是一句法，所以可以作為變例。又：“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也是同樣組織。在律詩中 參用此種作法，就不板滯了。

一是專求字面工巧的對法，如杜甫詩：“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魚兒”對“燕子”非常漂亮,“細(xì)雨”對“微風(fēng)”也勻稱得很，但杜詩的妙處不在此，而在于魚在雨中出，燕在風(fēng)中斜，寫得有神。宋以后有人只顧字面對得工巧，而不在詩的風(fēng)韻上講求，像沈德潛在他的《說詩晬語》所指出的“卷簾通燕子，織竹護(hù)雞孫”，“為護(hù)貓頭筍，因編麂眼籬”，“風(fēng)來嫩柳搖官綠，云起奇峰失帝青”，“遠(yuǎn)近筍爭滕薛長，東西鷗背晉秦盟”，都失之卑弱。古人大家絕不作此種詩。

一是律詩第一對第三句，第二對第四句的對法，名為扇對。如杜詩:“喜近天皇寺,先披古畫圖。應(yīng)經(jīng)帝子渚, 同泣舜蒼梧?！?/p>

一是律詩四句同樣作兩對法。例如李商隱詩：“路到層峰斷，門依老樹開。月從平楚轉(zhuǎn)，泉自上方來。”

看了這些，可以知道律詩的對句原是不拘一格的。

對仗精工，固然可喜，然而每首詩都要字斟句酌，顯出作者的良工苦心，那也太小巧不大方。古人中如陸游，近人中如易順鼎，很有這種習(xí)氣。像杜甫就不是這樣的，他不但不用巧對，而且有時違反對仗的規(guī)律。例如：“華館春風(fēng)起，高城煙霧開。”“蛟龍得云雨，雕鶚在秋天?！?春風(fēng)秋天是一件事，而對句的煙霧云雨是兩件事。又如 “宛馬總肥春苜蓿，將軍只數(shù)漢嫖姚”，“霧樹行相引，蓮峰望或開”。宛馬蓮峰是實在的，而將軍霧樹是空的。這都是尋常律詩中不甚相宜的，而在杜詩中卻不足以為病。原因是全篇有不可磨滅的精采，就不在乎小節(jié)上的修飾。譬如絕世佳人，儀態(tài)萬方，縱使衣飾稍有不周，不但人不覺察，也許更增加美感。

雙字中以虛對實，在古人詩中不是絕對不可以的。杜詩本來很講究詩律，而“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 以及“競?cè)昭土艏芽椭?，百年粗糲腐儒餐”?！吧伞?、“淹留”完全與“雨露”、“粗糲”分兩不相稱，這是一半采用流水對的辦法。凡是這種對法的句子，必是一篇中之警策，所以稍為活動一些無妨，但不能上下文全用這種對法。顧炎武《菰中隨筆》曾經(jīng)提到這一點。

葛立方《韻語陽秋》說：“近時論詩者，皆謂對偶不切則失之粗，太切則失之俗?！彼J(rèn)為杜詩中如“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薄皡搀虻偷乇?，高柳半天青?！薄八漪~龍夜，山空鳥鼠秋”，都很工切，又何嘗俗？至于“雜蕊紅相對，他時錦不如?！薄澳缬嗥?，平生一釣舟”, 雖不求工切，又何嘗違背格律？工與不工之間，在乎自然使用得當(dāng)，一味求工固然不必，專以不甚對的句子裝在律詩中也不一定是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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