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樵舍·施閏章
漲減水逾急,秋陰未夕昏。
亂山成野戍,黃葉自江村。
帶雨疏星見,回風絕岸喧。
經(jīng)過多戰(zhàn)艦,茅屋幾家存?
這大約是在康熙六年(1667),施閏章正從江西參議任上被裁歸鄉(xiāng)?!绊暷暝诠伲膊辉S”,現(xiàn)在能有“裁歸”之機,詩人的心情無疑是舒快的?!肮僮鹃L懷《遂初賦》,敬亭山下夢吾廬”(《別湖西父老》)——他身未離官,夢魂卻早已縈繞在故鄉(xiāng)宣城的青山、草廬間了。
但當他來到南昌,卻因時局動蕩、“江干駐兵”,而遲遲不能發(fā)舟。面對著“城上烏啼月,洲前雁帶霜”的凄清秋景和“天涯更兵甲”、“羈棲鼓角驚”的黯淡時局,詩人的心境頓又變得蒼涼、沉重了。《泊樵舍》便正是他帶著這種心境,在歸鄉(xiāng)途中夜泊的感喟之作。樵舍,謂打柴人家。
一桿孤獨的帆影,在陰郁的秋空下飛駛。這時正當潮落(“漲減”),浩蕩的江流挾裹著滾滾的浪波,愈加見得洶洶湍急起來。倘若是在晴日,則船浮碧流、帆飛青緲,展開在詩人眼際的,該是當年王勃領略過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絢麗晚景了。但詩人此刻置身的,卻是陰沉沉的雨秋,還不到傍晚時分,天色就已一片昏暗。此詩起筆“漲減水愈急,秋陰未夕昏”,正以黯淡的色彩,給全詩籠罩了一重拂不去的愁思。它似乎預示著,詩人的這次途中夜泊,決非如他所想像的那般舒快。
當詩人在薄暮的陰郁中放目江岸時,這愁思便因蕭條的岸景,而變得更其慘淡、蒼涼了。“亂山成野戍”,展出的是岸上的連綿山影。它本該如辛棄疾《賀新郎》所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此”的;而今卻成了駐守江岸的清兵“野戍”之地!旗旌處處、劍戟森森,簡直把山野攪得一片凌亂了。句中以一個“亂”字狀貌岸山,正隱隱傳達著詩人目擊中的這種震愕之感?!包S葉自江村”,則是在“亂山”映襯下的江岸近景。那江邊的小村,本來也該有“平岡細草鳴黃犢”、“青旗沽酒有人家”式的寧和欣悅之境的,現(xiàn)在卻一片死寂,見不到幾處炊煙,只有疏落的雜樹和風吹瑟瑟的黃葉,在勉強標志著這里曾是一個村落。這句中一個“自”字,讀者須作耐心的咀嚼,須品出其中的深義:衰黃的樹葉能自成一村,可見這江村中,竟沒有比黃葉更具生氣的象征了!
時間就這樣在暮色中延續(xù),詩人卻還久久地佇立船頭沉思。忽然聽到細微的淅瀝之聲,原來已下起了稀疏的雨。舉首仰天,沉沉夜空還剩下幾顆暗淡的星,仍在迷蒙中幽幽閃爍。它似乎在詩人黯然的心上,投進了幾絲希冀和亮色。這大約就是“帶雨疏星見”,所帶給詩人的緲茫感覺吧?可惜江上的風,卻又猛烈刮起,向著高高的江岸撞去,終又逆折而回,發(fā)出一片凄厲的喧鳴。這打破幽寂的喧聲,無疑也驚醒了詩人的凝思,把他從悠遠的仰望中,拉回到凄苦的現(xiàn)實。風聲嗚咽,詩人的心也經(jīng)不住哀哀欲泣了!
施閏章是位頗關注民生疾苦的清吏。他在駐守臨江時,曾為地方辦了不少好事,致被百姓呼為“施佛子”?!凹胺畈脰|去,父老夾道焚香,泣送數(shù)十里”,竟也使詩人“泫然”流涕而“不能禁”(見《別湖西父老》注)。而今,當他夜泊樵舍,親眼目睹沿江一帶的民生凋敝景象時,又怎能不感到深切的哀憤?這一路船行所經(jīng)之處,只見官家“剿亂”的幢幢艦影,無辜的百姓則屢遭劫難,更有“幾家”茅屋得以在戰(zhàn)火下幸存?——這便是詩之結(jié)句所發(fā)出的詰問和慨嘆。它交融在雨聲淅瀝的秋夜,絕岸“回風”的喧鳴之中,聽來更顯得凄愴、哀涼……
詩人善于造境。此詩所描摹的,幾乎都是夜泊所見之景,而絕少詩人情感的直接抒寫。然而,陰郁的秋夕,湍急的江流,與“亂山”、“黃葉”、苦“雨”、凄“風”的交織相匯,又無處不浸染著詩人那黯然神傷的情感色彩。這情感本來很容易引向一般的客旅孤清之思,但詩人卻在關鍵處著以“野戍”、“戰(zhàn)艦”之語,便揭出了凄涼岸景與動亂時局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將情感內(nèi)涵,升華為遠比一般的客旅之思深沉廣大的憂時憫亂之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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