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消息·度雁門關(guān)》懷古傷今詞作

消息　朱彝尊

度雁門關(guān)

千里重關(guān)，憑誰踏遍，雁銜蘆處？

亂水滹沱，層霄冰雪，鳥道連句注。

畫角吹愁，黃沙拂面，猶有行人來去。

問長途、斜陽瘦馬，又穿入離亭樹。

猿臂將軍，鴉兒節(jié)度，說盡英雄難據(jù)。

竊國真王，論功醉尉，世事都如許！

有限春衣，無多山店，酹酒徒成虛語！

垂楊老，東風(fēng)不管，雨絲煙絮。

詞調(diào)《消息》，本名《永遇樂》，宋晁補之詞用此名?！把汩T關(guān)”，在今山西代縣北部雁門山上，為長城要口之一，兩山夾峙，形勢雄壯，歷來為重兵戍守的兵家必爭之地。

康熙三年甲辰(1664)九月，作者北上大同，在山西按察司副司同鄉(xiāng)先輩曹溶處為幕友。次年二月，隨同曹溶西出雁門關(guān)。秋，再經(jīng)雁門關(guān)至太原。這首詞作于二月初過雁門關(guān)時。作者登關(guān)遠眺，思接千載，神馳萬里，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懷古傷今之作。

上片寫登臨所見?！扒Ю镏仃P(guān)，憑誰踏遍，雁銜蘆處”，“雁銜蘆”，崔豹《古今注》：“雁自河北渡江南，瘠瘦能高飛，不畏矰繳。江南沃饒，每至還河北，體肥不能高飛，恐為虞人所獲，每銜蘆數(shù)寸，以避矰繳?！薄洞葜尽罚骸把汩T山嶺高峻，鳥飛不過。惟有一缺，雁來往向此中過，號雁門。山中多鷹。雁至此，皆相待兩兩隨行，銜蘆一枝，鷹懼蘆，不敢促?！逼鹁浼匆匝汩T山名的來歷、往來者的稀少，開門見山，對雁門關(guān)的險峻雄奇，發(fā)出由衷的贊嘆。一個問句，更顯出古往今來度關(guān)者之不易，平添一分險峻?！皝y水滹沱，層霄冰雪，鳥道連句注”，寫遠眺所見：滹沱河水橫流奔瀉，高山冰雪接天入云，險峻的鳥道將山河原野與雁門山連成一片?！颁镢保用?，源于山西繁縣，流經(jīng)雁門東南，用一個“亂”字形容其水流之急，十分傳神?！傍B道”，《華陽國志》：“鳥道四百里，以其險絕，獸猶無蹊，特上有飛鳥之道耳?！边@里借用，寫出山之高險。“句注”，地名，以山形句轉(zhuǎn)，水勢注流而名，見唐薛思漁《河?xùn)|記》。句注山，即雁門山?！爱嫿谴党?，黃沙拂面，猶有行人來去”，這三句由遠及近，轉(zhuǎn)寫近處所見所聞：畫角聲聲，隱含著無窮的愁苦，北風(fēng)卷地，漫天黃沙拂面，就在這荒涼生悲之處，猶有行人往來其間。一個“猶”字，傳出作者對邊關(guān)行人來往跋涉之苦的感嘆?！爱嫿恰?，古代軍樂器，以竹或銅為之，外加彩繪?！皢栭L途、斜陽瘦馬，又穿入離亭樹”，“離亭”，即長亭短亭，指送別之地。這兩句緊承“行人”，寫行人行蹤：來來往往的行人，身騎瘦馬，經(jīng)過長途跋涉，在夕陽余暉中，又穿入驛亭邊的荒樹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問”字，以設(shè)問的口吻，寄寓了作者對旅人行程艱辛的悲憫。這段塞外風(fēng)光的描寫，作者選用了“斜陽”、“瘦馬”、“離亭”等事物，景中含情，滲透了蒼涼之氣，為下片的懷古營造出凝重的環(huán)境氛圍。

下片轉(zhuǎn)入懷古。雁門關(guān)地當(dāng)要沖，歷來是征戰(zhàn)殺伐之地，明末清初，又留下了不少與雁門有關(guān)的史跡，如今登臨于斯，懷古之情油然而生?！霸潮蹖④?，鴉兒節(jié)度，說盡英雄難據(jù)”，“猿臂將軍”，是說西漢名將李廣?！妒酚洝だ顚④娏袀鳌份d：“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迸狍S集解：“如淳曰：臂如猿通肩?！崩顝V曾任雁門太守，以力戰(zhàn)聞名，匈奴號為飛將軍，皆憚之。來到雁門關(guān)，自然會想起他?！傍f兒節(jié)度”，指唐末藩鎮(zhèn)李克用。《五代史·唐本紀》載：李克用少驍勇，軍中號曰“李鴉兒”。他中和元年(881)任代州刺史、雁門以北行營節(jié)度，所以稱“鴉兒節(jié)度”?！罢f盡英雄難據(jù)”，包括兩重意思，一是說一世英雄，而今安在？因不單指前二人，所以稱“說盡”。一是說這些所謂“英雄”，是否都算得英雄，還很難有可靠的憑據(jù)。“竊國真王，論功醉尉，世事都如許”，“竊國”，篡奪國家政權(quán)，語出《莊子·胠篋》：“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薄罢嫱酢?，對假王而言，典出《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zhèn)之，其勢不定，愿為假王便?！瓭h王亦悟，因復(fù)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竊國真王”，緊承“鴉兒節(jié)度”句而來，“真王”原指李克用，李克用率沙陀兵擊敗黃巢軍，被任命為河?xùn)|節(jié)度使，唐昭宗封其為晉王，這里借古喻今，以李克用暗指吳三桂。三桂于明末為總兵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自山西進軍，占領(lǐng)太原等地。崇禎帝封三桂為平西伯，征三桂入衛(wèi)。自成破京后，三桂乞師于清，引清軍入關(guān)合擊自成，破之，封定西王。事詳《清史稿·吳三桂傳》。吳三桂和李克用，相似之處至少有三點：第一，他們的事跡都與山西有關(guān)；第二，同為借異族兵鎮(zhèn)壓造反的農(nóng)民軍，第三，均受封藩王。所以作者在這里以“竊國真王”痛斥之?！肚f子》書中的“竊國”之國，不過是諸侯之國，而吳三桂叛國降清，更算不上真王?！案`國”是正說，“真王”是反話。“論功醉尉”，意承“猿臂將軍”而來，指李廣。據(jù)《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李廣一時大意被匈奴俘虜，逃脫后，被漢廷貶為庶人，“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驹唬骸駥④娚胁坏靡剐?，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焙髞恚顝V被重新起用，以前將軍出擊匈奴，迷失道而返。大將軍使長吏急責(zé)廣至幕府對簿，廣乃自殺。這句用此二事，是說李廣防衛(wèi)邊地，抗擊匈奴有功，而論功不及反而受罰，醉尉也得以侮辱他。這里明指李廣，也隱含著與雁門有關(guān)的明末山西總兵周遇吉死難之事。據(jù)《明史·周遇吉傳》載：明崇禎十五年(1642)，周為山西總兵，李自成破太原，陷忻州，圍代州，遇吉先在代州遏其北上，憑城固守，潛出兵奮擊，會食盡援絕，退守寧武，自成踵至，遇吉力戰(zhàn)，城陷被執(zhí)死。這里似以李廣之死與周遇吉之死類比，寄寓作者對周遇吉陣亡的悼念。作者把這一切全付與“世事都如許”的感嘆之中。聯(lián)系作者的家世，尤其是他入清以后落魄江湖的身世，借古傷今，自是不言而喻?！坝邢薮阂?，無多山店，酹酒徒成虛語。垂楊老，東風(fēng)不管，雨絲煙絮”，最后六句，又回到本人行蹤，回應(yīng)開頭。要想典衣買酒，卻恨春衣已經(jīng)無多，要想向山店沽酒，也恨山店太少，既然這些都難以辦到，那么要向古人如鴉兒節(jié)度、猿臂將軍等致祭也只能是一句空話！古柳已垂垂老矣，即便是東風(fēng)吹拂，也難以讓它吹起濛濛煙絮，煥發(fā)生機。全詞在寂寞蕭條的景色中作結(jié)，而余音裊裊，情意不絕。

登臨懷古的題材，詞中多見，而以有所寄托為勝。這首詞，在對李廣、李克用往事的追懷之中，隱寓對周遇吉、吳三桂等近人的褒貶，如果無此托意，單純即景抒思古之幽情，詞意便不深。就此而論，其屬對工整，境界開闊，起伏跌蕩，語無平衍，猶是余事。以陳維崧懷古之詞與之相比，陳詞豪壯而朱詞沉郁，也有不同，值得細加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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