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二首·楊素
其一
漠南胡未空,漢將復(fù)臨戎。
飛狐出塞北,碣石指遼東。
冠軍臨瀚海,長平翼大風(fēng)。
云橫虎落陣,氣抱龍城虹。
橫行萬里外,胡運百年窮。
兵寢星芒落,戰(zhàn)解月輪空。
嚴鐎息夜斗,骍角罷鳴弓。
北風(fēng)嘶朔馬,胡霜切塞鴻。
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
方就長安邸,來謁建章宮。
其二
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
握手河梁上,窮涯北海濱。
據(jù)鞍獨懷古,慷慨感良臣。
歷覽多舊跡,風(fēng)日慘愁人。
荒塞空千里,孤城絕四鄰。
樹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
雁飛南入漢,水流西咽秦。
風(fēng)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
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
這是兩首開盛唐邊塞詩派先河的佳作。詩中反映的是隋王朝出兵抗擊突厥的戰(zhàn)爭。突厥是隋初北方最強大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由于南北朝時期中原分裂,內(nèi)戰(zhàn)不休,北齊、北周皆重賂突厥以求茍安。突厥木桿可汗滅柔然后,北方歸于統(tǒng)一。隋文帝采納長孫晟建議,對突厥各部采取遠交近攻、離間強部、扶助弱部的方法,使突厥各部交相混戰(zhàn)。隋開皇四年(584)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其東西疆界相當于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其北直抵貝加爾湖以北。隋文帝利用其內(nèi)部糾紛,命高颎、楊素等率兵出塞,大破之。
本詩在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被收入《橫吹曲辭》。隋之薛道衡、虞世基也各有二首《出塞》,皆為與楊素唱和之作。
詩從出師背景落筆:“漠南胡未空,漢將復(fù)臨戎?!薄澳稀?,在古代泛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南地區(qū)?!昂纯铡?,指突厥軍隊尚未剿滅干凈。漠南乃隋之疆土。以前中原紛爭,突厥人時常南犯。隋開皇七年(587),隋滅陳統(tǒng)一中國,自不能再容突厥久占漠南疆土?!皾h將”,為詩人自稱。詩中于“臨戎”前再冠一“復(fù)”字,言明此乃再次出征?!帮w狐出塞北,碣石指遼東”二句,句式較為特殊:以“出”、“指”兩個動詞各聯(lián)結(jié)兩個地名,說出行軍的路線:一經(jīng)飛狐塞而出塞,一經(jīng)碣石而赴遼東?!帮w狐”,要塞名,相傳有狐于紫荊嶺食五粒松子成飛仙,故名,地在今河北淶源。此為兵家必爭之地?!绊偈?,古山名,在河北昌黎西北。據(jù)說因遠望此山,穹窿似冢,山頂有突出之巨石,形如石柱,故名。秦始皇、魏武帝(曹操)均曾東巡至此。此處靠山海關(guān),靠遼東很近。這可能是另一支遠征軍的行軍路線?!肮谲娕R瀚海,長平翼大風(fēng)”二句,乃寫隋大軍壓向突厥。“冠軍”,將軍名號,漢武帝時征匈奴的大將霍去病被封冠軍侯?!伴L平”,漢武帝時征匈奴的大將軍衛(wèi)青被封長平侯?!板!?,北海,即今之貝加爾湖。《史記·匈奴傳》:“漢驃騎將軍(霍去病)之出代二千余里,與左賢王接戰(zhàn),漢兵得胡首虜凡七萬余級,左賢王將皆遁走。驃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瀚海而還?!焙缶溆眯l(wèi)青事,“翼”,輔助?!按箫L(fēng)”,指氣勢。以上寫隋兵出師后橫掃千軍如卷席的聲威氣勢,頗像漢代抗擊匈奴的名將衛(wèi)青、霍去病。詩中實際上也以衛(wèi)青、霍去病自比?!端鍟繁緜鬏d,楊素“出云州擊突厥,連破之”,便是對這兩句詩的極好注腳。
“云橫虎落陣,氣抱龍城虹”二句,為全詩詩眼所在,它以磅礴的氣勢,泰山壓頂?shù)臍飧艑懗稣鲙煹谋貏傩拍詈驼C的軍容?!盎⒙洹保谧o城堡或營寨的籬笆?!褒埑恰?,漢時匈奴地名。匈奴于每年五月于此大會各部酋長,祭其祖先、天地、鬼神,又稱龍庭。漢武帝元光六年(前129),衛(wèi)青至龍城,獲首虜七百級。古代邊塞詩常用此地名。以上四句用曾立大功于異域的衛(wèi)青、霍去病的典故,道出楊素此次出征的情況。其友人薛道衡和詩也云:“凝云迷代郡,流水凍桑乾”,“長驅(qū)鞮汗北,直指夫人城”,虞世基和詩亦曰:“瀚海波瀾靜,王庭氛霧晞”,亦同此意。
“橫行萬里外,胡運百年窮”二句及以下六句寫戰(zhàn)爭的經(jīng)過和體驗?!皺M行萬里”是對出師盛大氣象的自然延續(xù)。嚴明的軍紀,昂揚的斗志,使這支軍隊具有很強的戰(zhàn)斗力,從而使中國北方百年戰(zhàn)患一旦結(jié)束。戰(zhàn)斗自然以隋軍的勝利而告終結(jié),突厥入侵者的百年好運結(jié)束了?!案F”,窮盡?!氨鴮嬓敲⒙洌瑧?zhàn)解月輪空。嚴鐎息夜斗,骍角罷鳴弓”,這四句全寫夜戰(zhàn)?!氨鴮嫛薄ⅰ皯?zhàn)解”均寫戰(zhàn)斗結(jié)束?!皩嫛?,止息。“星芒落”、“月輪空”,均寫夜將盡之時。夜盡之時戰(zhàn)斗也結(jié)束了。后代詩人李白有詩云:“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銷”,很可能便受了楊素詩的影響?!皣犁€息夜斗,骍角罷鳴弓”二句,也寫夜戰(zhàn)結(jié)束時的氣氛:寒鐎已息,鳴弓已罷?!扮€”,即鐎斗,一種有足的刁斗(作報更用),“鐎”而冠之以“嚴”,足見北方深秋,天氣已相當寒冷?!绑U角”(骍為紅色),是用來裝飾弓的,古詩中多有“骍弓”、“骍角弓”之說。后人陳子昂《送別出塞》詩云:“君為白馬將,腰佩骍角弓。”雖寒鐎已息,骍弓不鳴,但從這響?yīng)q在耳的余音和肅殺的氣氛中,人們還能感受出戰(zhàn)爭的氣息。更何況戰(zhàn)場上并非萬籟俱寂:“北風(fēng)嘶朔馬,胡霜切塞鴻?!本驮谶@一場惡戰(zhàn)剛剛結(jié)束,戰(zhàn)場歸于沉寂之際,傳來戰(zhàn)馬的嘶鳴和哀鴻的嘹唳。耐人尋味的是嘶鳴者乃“朔馬”,所向者“北風(fēng)”,這馬當是戰(zhàn)敗者突厥人的馬。古詩有云:“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瘪R的主人也許已陣亡了,馬卻仍悲鳴不已。大雁從北方飛來,飛過這尸橫山積的戰(zhàn)場,也發(fā)出令人摧肝裂膽的鳴叫,委實令人驚心動魄。這里有兩點應(yīng)當說及,一是楊素長于夜戰(zhàn),他領(lǐng)兵滅陳時便常用此法;二是他對突厥作戰(zhàn),一改慣用的鹿角方陣為騎陣。這兩點在詩中都有了集中的體現(xiàn)。
詩的最后四句,寫取勝后奏凱京師?!靶菝鞔蟮吏?,幽荒日用同”二句,道出對外戰(zhàn)爭的目的是要使荒僻邊遠之地同受王化?!靶菝鳌?,美善。“暨”,至,到。這兩句詩似從張衡《東京賦》中:“惠風(fēng)廣被,澤洎幽荒”(“洎”即“暨”)和陸機《五等諸侯論》中“德之休明,黜陟日用”化來。詩的最后兩句寫班師回朝,奏凱京師?!敖ㄕ聦m”,故址在今陜西長安縣西,漢武帝時建,位于未央宮西,此處代指朝廷。這個結(jié)尾并無特色。
以上為組詩的第一首,應(yīng)作于出塞歸來后,而第二首很可能作于出塞作戰(zhàn)期間,其寫作時間要早于前一首。詩寫出塞以后的戰(zhàn)爭生活及其切身感受。
“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詩的開頭就顯示出詩人以天下為己任的愛國情操。詩人一生大半時間是在戎馬生涯中度過的,這次又將遠赴國難,舍身報國?!昂陀H”,本指與敵議和,結(jié)為姻親,各守自己疆土。而這時,“漠南胡未空”,故詩人只得冒死赴敵。楊素因擁立煬帝這樣的暴君,正史中評價不高,而作為詩人的楊素忠君、孝友之心隨處可見。從“憂國不憂身”的思想出發(fā),詩人告別親友,遠赴戎機:“握手河梁上,窮涯北海濱”?!昂恿骸?,橋梁,因李陵《與蘇武詩》中有“攜手河梁上,游子暮何之”的句子,后世用為送別之地?!拔帐帧奔础皵y手”?!案F涯”,遠去邊地?!氨焙!保辞霸娭兄板!薄_@四句激昂慷慨。
“據(jù)鞍獨懷古”以下四句,可視作一篇《吊古戰(zhàn)場文》,撫今思昔,感慨良多。詩中以“良臣”自期,與前面“憂國不憂身”意脈相承,同樣顯出其品格高尚的一面。楊素是隋朝開國元勛,對隋文帝的政治、經(jīng)濟改革有突出貢獻。此時他已任尚書左仆射(即宰相),稱他為隋之良臣,他是當之無愧的。然而面對舊戰(zhàn)場,詩人卻露出慘戚的神情:“歷覽多舊跡,風(fēng)日慘愁人”。詩人曾兩次出兵塞外,“舊跡”可能指自己上次出征的舊蹤跡,更可能指百余年來突厥與漢人作戰(zhàn)的遺跡?!耙粚⒐Τ扇f骨枯”,塞外沙漠草原是漢民族對外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詩中雖無曹操詩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描繪,但慘酷的景象也已觸目驚心:“風(fēng)日慘愁人?;娜涨Ю?,孤城絕四鄰?!薄盎娜币炎允捤?,何況又空在千里之外;“孤城”已自伶仃,又復(fù)絕其“四鄰”。這里以加倍寫法,渲染了塞外的冷落荒涼與凄清?!皹浜坠?,草衰恒不春”二句,緊扣北國高寒地帶的特點:樹木是光禿禿的時候多,草是枯萎的日子長。寒林、衰草把這古戰(zhàn)場的蕭瑟景象更形象深刻地凸現(xiàn)出來?!敖缓用髟乱?,陰山苦霧辰”二句,更以時空的轉(zhuǎn)換,概括寫出整個出塞的從軍生活:動蕩和艱辛。“交河”,古城名。《漢書·西域傳》:“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陰山”,山名,為河套以北,大漠以南諸山的統(tǒng)稱?!翱囔F”,語出梁元帝《驄馬驅(qū)》:“朔方寒氣重,胡關(guān)饒苦霧?!苯缓?、陰山都是抗擊匈奴的古戰(zhàn)場,隋時交河屬西突厥,陰山屬東突厥。楊素兩次出塞,有可能到過這兩處地方?!把泔w南入漢”以下四句,隱含思歸之意。從軍北國,見大雁南飛,水流西歸,不免產(chǎn)生思歸之情,但這是含蓄的。《古長歌行》謂:“百川東到海,何時復(fù)西歸?!焙螞r是“風(fēng)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飽受從軍跋涉之苦,久戍邊地,懷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
詩的結(jié)尾二句“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寫邊地特有的肅殺之聲又起,一場惡戰(zhàn)又將開始,與詩的開頭“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作了很好的回應(yīng)。胡塵未掃,自然無以為家。以景結(jié)情,蘊藉有味。
這組詩運用典故頗具特色。詩中多次運用衛(wèi)青、霍去病抗擊匈奴而大獲全勝的典故以自比,其身份、經(jīng)歷頗有相似之處。詩中還運用許多語典,多系化用前人文學(xué)語言而來,經(jīng)詩人錘煉,熔鑄出形象鮮明、凝煉生動的詩歌語言。如“飛狐出塞北,碣石指遼東”二句,乃從南齊文學(xué)家孔稚圭《白馬篇》“早出飛狐塞,晚泊樓煩城”句化來;詩中“交河明月夜”句,則是從南朝劉孝標《出塞》詩中“絕漠沖風(fēng)急,交河夜月明”中后一句化來;楊詩“薄暮邊聲起”也從劉孝標《出塞》詩中“日暮動邊聲”化來;而“漢虜未和親”,亦來自鮑照《擬古》詩之“漢虜方未和”之句。雖然楊素詩尚不至于“無一字無來處”,但“以才學(xué)為詩”的端倪已見。詩人還長于鍛句煉字,尤其是動詞和某些虛詞的使用,頗見功力。
這組詩對唐代邊塞詩的影響,也是有跡可尋的。反映戰(zhàn)爭的詩,《詩經(jīng)》中已有多首,反映民族矛盾、民族戰(zhàn)爭的詩,南北朝時亦已有之,但這些詩人大多并無出塞戍邊的經(jīng)歷,詩的內(nèi)容深度廣度不夠,藝術(shù)價值也不甚高。能以詩歌寫自身出塞征戰(zhàn)的感受的,當自楊素始。詩中如“雁飛南入漢,水流西咽秦”,意念雖有些模糊,卻寫出了征人朦朧而又細膩的感情,真切而感人。楊素的《出塞》二首、薛道衡和虞世基的和作、隋煬帝的邊塞詩……這就在隋代詩壇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詩人群(如果算不上一個詩派的話)。與盛唐邊塞詩派比,楊素本身的戰(zhàn)爭體驗并不在高適、岑參之下,詩的題材廣度已與唐人相似。盡管其流傳至今的邊塞詩作僅此二首,但詩中既寫了邊塞風(fēng)光、行軍作戰(zhàn)的艱苦生活,又抒發(fā)了其報國忘身的愛國情感,故說他是盛唐邊塞詩派的先驅(qū)并不為過。就形式而言,本詩為五古,唐代邊塞詩多為七古或律詩。楊素此詩多字面工整的對仗(求其平仄則往往不合),它也標志著詩歌從樂府民歌向注重格律的初唐詩歌進化。
就詩風(fēng)轉(zhuǎn)變的角度而言,這兩首《出塞》也自有其價值。沈德潛云:隋煬帝“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fù)之候也?!睏钏亍坝乃冀」P,詞氣清蒼?!?《說詩晬語》)其實,鏗然獨異的不僅是煬帝的邊塞詩,將其移評楊素的《出塞二首》也是允當?shù)?。這組詩與楊素流傳至今的其他詩作一起,起衰中立,以“雄深雅健”之筆,力矯齊梁柔靡之風(fēng)。楊素以他的詩給隋代詩壇帶來了生氣,成為陳子昂之前隋唐詩壇轉(zhuǎn)變詩風(fēng)的代表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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