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發(fā)石首城·謝靈運
白珪尚可磨,斯言易為緇。
遂抱中孚爻,猶勞貝錦詩。
寸心若不亮,微命察如絲。
日月垂光景,成貸遂兼茲。
出宿薄京畿,晨裝摶曾飔。
重經平生別,再與朋知辭。
故山日已遠,風波豈還時。
迢迢萬里帆,茫茫欲何之?
游當羅浮行,息必廬霍期。
越海陵三山,游湘歷九嶷。
欽圣若旦暮,懷賢亦悽其。
皎皎明發(fā)心,不為歲寒欺。
永嘉八年(431)春,謝靈運離開京都石頭城(今南京西南),溯江西上赴任臨川內史。其時詩人剛剛在一場政治風波中幸免于難,而前面等待著他的,仍是生死未卜的命運。由于他與會稽太守孟顗構成仇隙,孟上疏告他有“異志”,并“發(fā)兵自防,露板上言”,造成他有謀反行為的嚴重事態(tài)。謝靈運不得不倉皇趕到建康,向朝廷剖明心跡。這次宋文帝雖然暫沒有治他的罪,可是不準他回始寧的老家,而把他外放到臨川(今江西撫州)任職。朝廷心懷猜忌,不惜以殺戮手段誅鋤異己,他深知日后的處境更加岌岌可危。這首詩就是在此種境遇和心情下寫成的。
詩的前八句,以議論感喟的方式隱括了此次“初發(fā)”的緣由,意謂遭讒受誣、有身不得已者。首兩句先引古代格言點出令人寒心的世態(tài)人情?!鞍撰暋?、“緇言”語出《詩·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薄墩撜Z·陽貨》:“不曰白乎,涅而不緇?!敝溉搜钥晌?,往往變白為黑,而且一旦為流言所中,尚不像白玉上的污垢容易洗刷干凈。三句以下說到自己的親身遭際。“遂抱”、“猶勞”兩句,語意頓挫轉折,意謂自己雖以忠信磊落之懷抱應物處世,仍不免被小人羅織罪名而受到誣害?!爸墟凇笔橇呢灾?,《易·中孚》爻辭云:“中孚以利貞,乃應乎天也?!毖孕闹姓\信,應為吉利?!柏愬\”典出《詩·小雅·巷伯》:“萋兮菲兮,成是貝錦?!敝高M讒者集己之過以成罪,猶如女工用五色絲線編織錦上的花紋一樣。以下五、六兩句說自己險遭不測,七、八兩句說幸蒙寬宥。前面既已說“白珪”、“中孚”,這里又云“寸心亮”,亮同倞,亦誠信之意,其意乃在剖明心跡,故不惜再三鄭重致詞?!俺少J遂兼茲”用《老子》四十一章語:“夫唯道,善貸且成。”原指道之所施,足以使萬物成其形、保其德;這里指皇恩浩蕩,使自己的性命和名譽得以保全,而此次足下之行,亦正成于此也。以上幾句雖不具言受誣情事,而過去這一場風波之險惡、處境之孤危,已歷歷可見,不僅交代了初發(fā)的緣起,而且一開始便使之籠罩在驚悸未定的極為沉重的氣氛之中。
從“出宿薄京畿”句以下,主要抒寫初發(fā)時的紛紜思緒和感受。詩人于初發(fā)的場景只用兩句一掠而過:“京畿”、“晨裝”點明地點和時間?!皳辉t”點明水行,按“摶”即憑藉,語出《莊子·逍遙游》:“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曾飔”指疾風;御風而行,這里即指掛帆乘舟而去。詩的主要筆墨用于寫臨行之際的所思所感,而這些感想又是逐層展開的。首先是去國之悲。當此與親朋辭別之際,忽由“重經”、“再與”四字勾起十年前類似的往事:時在永初三年(422),詩人離京赴永嘉郡守任,鄰里親友曾相送至南京附近的方山。十年前曾被逐出京都,備嘗羈旅之苦,不料今日又罹禍遠謫。上次去永嘉尚和家鄉(xiāng)屬同一方向,故詩人當時有詩云:“枉帆過舊山”、“始得傍歸路”;而這次去臨川則是西行,離故鄉(xiāng)相去日遠。于是一種風波失所、茫然無所適從的心情油然而生。這里的“風波”語含雙關,不僅指風高浪險的水程旅況,更指充滿危險的宦海浮沉。“茫茫欲何之”又何止是行舟江上莫辨方向的迷惘,其中更有對命運兇多吉少的不祥預感,《莊子·天下》中的“芒乎何之?忽乎何適?”即為此句之所本。這是一層。其次是遠游之想。詩人于惶恐困惑之中又思解脫,故“游當羅浮行”以下四句由實感翻作懸想之景。詩中出現(xiàn)的羅浮、廬霍、三山、九嶷,在地域上并不相連,它們并非是實指,而是詩人的寄意所在。昔孔子有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鼻谒鶎懙摹冻o》篇章中,曾借周天歷地的遠游以舒憤解憂,這里即取《楚辭》的遠游之意。羅浮、廬霍、三山等在古來的傳說中均為求仙登遐之地,故此處不僅有寄情山水的意思,而且也包含了出世之想,精神的苦悶既無從找到出路,那么撫四海于一瞬的神游也未始不是一種安慰。這是第二層。最后四句寫自己矢志不移的決心。這里的“欽圣”、“懷賢”均由上面的“九嶷”生發(fā)而來,九嶷山為舜葬之所,屈原在《離騷》中也曾遠游至此“就重華(舜之別名)而陳詞?!惫誓┧木溲灾臼銘?,即從舜和屈原說起,謂在寂寞困頓之中,惟有以懷想先圣前賢的事跡風操而自勉,誠如《莊子·齊物論》所云:“萬代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彪m相隔千秋萬代而一如近在眼前。值此明途首發(fā)之時,正不妨披肝瀝膽、坦露光明磊落之心跡,此情此志,猶如松柏經歲寒而不凋,終不以環(huán)境之惡劣而有所改變也。
這首詩通篇抒寫感受而不覺枯澀,原因是詩人展示了其心理歷程的豐富內容。全詩以“初發(fā)”為樞紐,將已然的往事和未然的前途連成一片。而在表現(xiàn)上又時以比興出之,不是一味地作理語。詩中用字典重,頗多《易》辭《莊》語,又取澤于《詩經》、《楚辭》,既富有書卷氣,又無不妥貼穩(wěn)老,這是大謝詩歌語言風格上的顯著特點,也表現(xiàn)了在新體詩創(chuàng)制時期,詩人在語言上含英咀華、鎔鑄新詞的業(yè)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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