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都剌《滿江紅·金陵懷古》詠史懷古詞作鑒賞

滿江紅·薩都剌

金陵懷古

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諓澩?、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螀泣。到如今、惟有蔣山青，秦淮碧。

詠史懷古，一直是古典詩詞中的重要門類。就其內(nèi)容而言，或是借古諷今，以歷史來鑒戒現(xiàn)實；或是憑吊古跡，抒發(fā)個人的塊壘不平；或是評論古人，表達自己對歷史事件的看法……而本首《滿江紅》詞則與上述情況有所差異，它所抒發(fā)的懷古情緒，幾乎近似于一種“純粹”而又混茫的歷史興亡的感嘆。具體來說，它并不對具體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作出評判褒貶，也不想借古諷今或借吊古而傾吐個人的憤懣，而只想抒寫一種籠統(tǒng)而又深重的歷史失落感，亦即：人生飄忽，江山永恒，而即令是人類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出的那點兒“繁華”業(yè)績，在浩瀚流轉(zhuǎn)的歷史長河中也不過是過眼煙云而已。從這一點來看，它的主題思想即可用孟浩然的四句詩來概括：“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與諸子登峴首》)不過，它又不像孟詩那樣說得比較平靜和平淡，而是顯得十分感慨淋漓和悲愴難禁。

因此，薩都剌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作者，能避開對具體歷史問題作出政治和道德的評判，而直探本源地抓住一個本質(zhì)性的問題(人在歷史長河中的飄忽短暫)來寫，所以就使本詞抒發(fā)的懷古情緒具有了更加深刻的品格，因而也越能激發(fā)人們心中的悲劇心理，并獲得普遍和深切的共鳴。這就是本詞之所以能在前賢已經(jīng)寫出許多“金陵懷古”的名篇之后仍能獲得好評的原因之一。

而在另一方面，本詞在寫作技巧上也有其值得贊賞之處。這就是：詞人極善于運用對比法和極善于調(diào)動讀者學(xué)養(yǎng)中的歷史文化積淀。從前者來說，它用今與古作對比，又用人事與山川作對比；兩相比較，就充分顯示了人間滄桑變幻之倏忽，又鮮明對照出了宇宙之永恒與人類活動之若過眼煙云。我們試看它的劈頭三句“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先對古與今的對比作了形象化的總提，既使人產(chǎn)生了六代(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均建都于金陵)繁華猶如春光易逝那般短暫的無限悵慨，同時又勾起了人們對于“前朝盛事”的油然緬懷——詞人正是一面把讀者的追古懷昔的好奇心逗起，一面卻又把嚴(yán)酷的現(xiàn)實“端”在他們眼前。故而下文之中即言：你們不是向往六朝的金粉歌舞嗎？可現(xiàn)今卻只見“荒煙衰草”和“亂鴉斜日”；那象征淫靡的《玉樹后庭花》艷曲早已絕響，而代表屈辱的那胭脂井(隋軍破金陵，陳后主與寵妃張麗華等躲入此井，被擒)也只剩下一片荒圮頹垣供人憑吊。面對此種昔盛今衰的強烈反差，讀者自然會與作者一齊發(fā)出如下的慨嘆：“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惫试诮窆艑Ρ确矫妫驹~確實收到了引人欷歔生哀的藝術(shù)效果。而在人事與自然對比方面則作者的用筆更顯冷峻。它先用“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來作泛寫(聰明一點的讀者自可明白：“山川不為興亡改”，千百年來的自然地貌，其實是很少變化的；故其“已非疇昔”實際是指枕奠于這塊“金陵帝王州”上的人事面貌)，底下又以烏衣巷口的燕子和石頭城下的春潮依稀似昔來暗襯人間的滄桑變幻，末尾二句則用“到如今、惟有蔣山青，秦淮碧”的冷筆作一意味深長的結(jié)束，其中既含有對于“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人間戲劇的嘲笑，又含有對于人生飄忽、宇宙永恒的無奈和慨嘆。故在人事與山川對比方面，詞人也寫得十分出色。

至于本詞善于調(diào)動讀者“歷史文化積淀”的特色，則更是顯而易見的。它在上片中，化用了人們熟悉的劉禹錫《烏衣巷》、《石頭城》詩意，在下片中又采用了陳后主一盛一衰時的歷史典故，這就使得讀者心中貯存的歷史文化信息一一跳將出來，從而幫助他們更快和更深地進入本詞所構(gòu)筑的悲劇氛圍和懷古心境中去。這種手法對一般漢族詞人來講，并不稀罕；而出現(xiàn)在薩都剌詞中(更兼他運用得如此恰到好處和渾然天成)，卻顯得十分的難能可貴。這或許可以見出時至元代，各族文人之間已經(jīng)具有了相近相通的歷史文化意識， 同時也可見到歷史悠久的前代文學(xué)對于后代作家的沾溉與滋養(yǎng)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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