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風(fēng)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評(píng)說】
多少寥落意思!人無寄托,則如浮萍耳,可不感傷之邪!此作小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shù)闋?!币姟恫萏迷娪唷非凹砩蠚W陽修《蝶戀花》詞注,《樂府雅詞》無此小序。即無之,此說亦因緣而成,道其個(gè)中由來也。李易安喜之者,固非僅為“深”字之三疊,而當(dāng)愛其意境之幽雅也。歐陽永叔《蝶戀花》云:“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cái)?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tái)路。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jì)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薄皽I眼”二語,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嘗舉例以為“有我之境”者,可見其佳何如也。況蕙風(fēng)《漱玉詞箋》云:“歐陽文忠《蝶戀花》‘庭院深深’一闋,柔情回腸,寄艷醉魄。非文忠不能作,非易安不許愛?!笨芍^得之!又云:“第一闋,朱竹垞云:‘庭院深深’一闋,載馮延巳《陽春錄》,刻作歐九,誤也。玉梅詞隱云:據(jù)《漱玉詞》,則是《陽春錄》誤載也。易安宋人,性復(fù)強(qiáng)記,嘗與明誠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卷某頁某行,以是否決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何至于當(dāng)代名作向所酷愛者,記述有誤?竹垞云云,未免負(fù)此佳證。”則是李易安多情,又為歐陽公功臣矣,誠佳話也!王鵬運(yùn)《漱玉詞》注(四印齋本)云:“此首亦疑有偽,以借前《臨江仙》調(diào),模擬為之者。”大家詩詞多有偽者,亦如古今名畫名跡古董,確成吾國史上之一大事。然他作或偽,此作則當(dāng)無偽,蓋歐公原作不過抒寫少年游冶之艷情,而李易安作則大變厥旨,以今昔對(duì)比之感慨為主,如“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非自經(jīng)歷,如何道出?如“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之句,輕倩大膽而率性任意,百無聊賴之姿態(tài),徑出之為文字,唯有李易安能之耳!然兩相較之,李易安之作未歐陽公若,蓋百無聊賴,難抵一往情深之尤甚者也。嗟乎!一往情深之境界,若移之為國為民之世俗世界,則“無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不得謂之為難期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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