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要想寫好什么樣式的文章,都得講究結(jié)構。歌詞是一種最為簡練而又富于音樂性的文學形式,所以它更得講究結(jié)構精密。這原是古人共同重視的所謂“章句之學”。要想發(fā)揮文學作品的感染力,把它的藝術性提高到頂點,是需要積累的。積字以成句,積句以成章,積章以成篇,宅句安章;要把整體安排得異常妥帖,才能達到圓滿的境地。好比要造一座瑰麗宏偉或小巧玲瓏的房子,首先得搞好設計,畫好圖紙,選好材料,一切準備齊全,再把基礎牢牢打好,達到杜甫詩中所謂“風雨不動安如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境界。這樣逐層進展,從把架子配搭得停當穩(wěn)稱起,到安上一個富麗堂皇的屋頂,完成整個結(jié)構的工序是一點兒也不能草率凌亂的。
文字是語言的標記,而語言則是傳達個人的思想感情,用來感染廣大群眾,借以發(fā)揮作用的。這又好比一個人的身體,四肢百骸要長得十分勻稱,腰部充實堅挺,骨肉勻稱,秾纖合度,兩條腿要站得穩(wěn),而又輕捷靈活,但傳神阿堵卻在眉眼間。所以古詩人描寫衛(wèi)莊姜的美,先加以形體的刻畫:“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終之以神態(tài)的表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這末二句是傳神的所在,把一個容貌妍麗而又儀態(tài)萬方的絕世美人活生生地畫了出來。唐宋以來的詩家,把傳神的字叫作“詩眼”,詞家叫作“詞眼”(陸輔之《詞旨》),畫家也有“畫龍點睛”之筆。王實甫描寫崔鶯鶯所以能使張君瑞神魂顛倒,也只在“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但這秋波一轉(zhuǎn)的魅力,必須和整體聯(lián)系起來看,而能轉(zhuǎn)動這一秋波的主宰者,乃在神情的貫注,血脈的流通,把全身的精粹都集中到這“一轉(zhuǎn)”上來。所以我們想要把文學作品寫得有聲有色,充分地表達這種曲折微妙的思想感情,除了“因聲以求氣”,把語言的疾徐輕重、抑揚頓挫和思想感情的起伏變化很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以外,還得要求脈絡通貫,不使發(fā)生一些阻滯。這道理,在劉勰論《章句》時就有了深透的闡發(fā)。他說:
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交綺交,內(nèi)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
——《文心雕龍》卷七《章句》第三十四
這精義所在,就在闡明想要把一篇作品的結(jié)構安排得精密完整,首先得做到層次分明、血液貫注,或左顧右盼,或搖筋轉(zhuǎn)骨,務使意脈不斷,首尾相輝。恰如明、清聲樂理論家沈?qū)櫧?、徐大椿諸人所說,要想把每一個字唱得字正腔圓,達到“累累乎端如貫珠”(《禮記·樂記》)的妙境,就得顧到每一個字的頭、腹、尾,運用“潛氣內(nèi)轉(zhuǎn)”的手法,使這三個部分似斷還連,融成一體。
至于一篇作品,這頭、腹、尾三個部分要怎樣才能安排得適當呢?劉勰也曾把他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他說:
凡思緒初發(fā),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chuàng)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以終,則撮辭以舉要。
——《文心雕龍》卷七《熔裁》第三十二
雖則他在這里所說的,可能是指的一般長篇大論,與寫精煉的詩歌有所不同,但開首得把所要描述的情態(tài)概括地揭示出來,取得牢籠全體的姿勢;中間又得腰腹飽滿,開合變化,無懈可擊;末后加以總結(jié),收攝全神,完成整體。——這是各種文學作品所應共同遵守的規(guī)律,不能隨手亂來的。
古代大詩人就很注意每一作品的“發(fā)端”(就是起頭)。有的飄忽而來,奄有壓倒一切的氣概。例如曹植的“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文選》卷二十四《贈徐幹》),謝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文選》卷二十六《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有的故取逆勢,借以激起下文所要鋪寫的壯闊波瀾。例如杜甫的“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杜工部集》卷一《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我們只要了解了這兩種發(fā)端手法,而且很熟練地把它牢牢掌握住,那全篇的結(jié)構也就“胸有成竹”,可以恣情揮灑,不會怎樣感到吃力了。
倚聲填詞,因為得受各個不同曲調(diào)的制約,所以它的規(guī)格特別嚴,就更得要求結(jié)構精密。張炎在他所著的《詞源》里也曾約略談到過這個問題。他是把小令和慢詞分開來談的。他說:
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不過十數(shù)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
——《詞源》卷下《令曲》
又說:
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jié),方始選韻,而后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夔)詞云:“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于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贝藙t曲之意脈不斷矣。
——《詞源》卷下《制曲》
我們且把姜詞的全篇抄在下面,來研究一下它的結(jié)構: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xù),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豳詩謾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自注:“宣、政間,有士大夫制《蟋蟀吟》?!辈⒏叫⌒颍骸氨綒q,與張功甫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甫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辭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保?/p>
——《白石道人歌曲·齊天樂》
我們要徹底了解這一首詞,首先得弄清楚它所表達的中心思想是什么,進一步弄清它的脈絡,它的全身血液是怎樣灌輸下去的。
詞一開始就把陷身在北周境內(nèi)的梁朝文學家庾信所寫的《愁賦》作為發(fā)端,籠罩全篇的意旨,也就是小序中所提到的“仰見秋月,頓起幽思”,說明作者的題旨是在借這小蟲兒發(fā)抒國家興亡的感慨。由于北宋末期的汴梁(開封)首都,君臣上下相習于驕奢淫逸的豪侈生活,置強敵壓境于不顧,致遭汴京淪喪、“二帝蒙塵”的無比羞辱。單只這一玩蟋蟀的小事情,就可以反映南宋王朝的荒淫腐化,足夠?qū)е峦鰢畱K。作者觸緒悲來,在內(nèi)心深處潛伏著無限創(chuàng)痛,頓時引起聯(lián)想,感到這無知的微蟲,“唧唧復唧唧”,好像也在幫助有心人的嘆息。開頭寥寥十三個字,就把整個題旨牢牢地扣住,這手法是煞費經(jīng)營的。跟著把格局展開,使用兩個四言偶句和一個六言單句,點明以往聽取蟋蟀爭鳴的時地,收繳上文的“凄凄私語”,過脈到下文的“哀音似訴”,加以一頓,作為上半闋的關紐。再把一個領格的“正”字挺接上文,迫緊一步,由蟲鳴引起征婦的怨情,聯(lián)想到制作征衣的機杼,再一次扣緊蟋蟀(中都呼為“促織”)的題目,同時暗中透出汴京的淪亡,也不知犧牲了多少無辜戰(zhàn)士,造成寡婦孤兒的愁慘結(jié)局?!扒倍溆芄士v,再把局勢拓開,由人兜轉(zhuǎn)到物,物自無心,人則有情,誰能堪此?人和物又融成一片,把凄涼情緒和凄涼環(huán)境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過片把“西窗暗雨”從上片的“夜涼”逗引過來,隔個窗兒,做成進一步的凄涼景況,迅即兜轉(zhuǎn)到“思婦”情懷,又好像這無知的小蟲也會對有情人表示同感;隨即收繳“哀音似訴”以下一大段。這是由聽蟋蟀而聯(lián)想到廣大人民在北宋淪亡期間所遭受到的苦痛之一,也就是“庾郎先自吟愁賦”的一個方面。跟著又用兩個四言偶句和一個六言單句把局勢跌進一層,由民間所遭受的苦痛轉(zhuǎn)到宮廷所遭到的恥辱,所謂“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暗指二帝被金兵俘虜北行,所有后宮妃嬪全都遭到蹂躪,這惡果是誰都難以避免的?!搬僭娭櫯c”是用《詩經(jīng)·豳風·七月》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故實。據(jù)《毛傳》以《七月》為“周公陳王業(yè)”的詩篇。作者想到周室的興,是由于他們的先王“知稼穡之艱難”,任憑這小蟲進入床底,大家都安于這種簡單樸素生活;而北宋的亡國,卻從這小玩意兒身上充分反映出來。有如小序所稱:“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這是何等的荒淫景象!同是一只小蟲兒,而所招致的結(jié)果卻是這般懸殊,這就難怪作者要感嘆這歌詠《豳風·七月》的詩人對這蟋蟀的“謾與”(意思是太隨便地夸獎了這小蟲兒)了。這四字又是下半闋的關紐所在。寫到這里,又把今古興亡之感,在朝野交受其害的痛苦心情上推進一層,將情緒發(fā)展到最高峰。迅即運用一個領格的“笑”字一筆勾轉(zhuǎn),以天真爛漫的兒童生活反襯出作者的沉痛心情。這一“笑”字,是從心靈深處徐徐冒起,幾經(jīng)吞咽,終于迸發(fā)出來的。這是一種“苦笑”。所以緊跟著就用了“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九個字總結(jié)全文,將題旨全部揭出,一首一尾,遙相呼應。誰說姜夔詞只精音律,沒有思想內(nèi)容呢!
至于發(fā)端用逆入手法,把來抒寫“吞咽式”的悲壯郁勃的思想感情的,莫過于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我在第三講和第五講中都曾提到過了。他這一首詞的中心思想,是有感于宋孝宗曾一度想給他以領兵北伐收復中原的重任,而被奸邪搖惑,孝宗也拿不定主張,對和戰(zhàn)大計常懷猶豫,使岌岌可危的江山半壁常在風雨飄搖中。因此在他由湖北轉(zhuǎn)運副使調(diào)任湖南轉(zhuǎn)運副使時,觸動了滿腔悲憤,而又憂讒畏譏,不便用《滿江紅》《念奴嬌》一類激越的曲調(diào)盡情發(fā)泄,才采取了這一種欲吐還吞的方式?!案芟?、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人們稍加想象,就可感到孝宗是個容易動搖的最高統(tǒng)治者,為了首先顧到個人的地位,禁不起群小的包圍,有如大好春光,一經(jīng)風雨飄搖,便又匆匆歸去了。接著改用“螺旋式”的手法,層層推進,步步逼緊?!跋Т洪L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上句由“春又歸去”推進,下句遙映“幾番風雨”,意思是說他對軍事準備沒有充分把握的時候,是不肯輕率地向敵出擊的。他早就提出過“無欲速”和“能任敗”的大政方針(《九議》),要“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計”(《美芹十論》)?!奥浼t無數(shù)”,正是指的一班意志薄弱的滿朝文武,一經(jīng)符離一役的挫敗,就不免于悲觀消沉?!按呵易。娬f道、天涯芳草無歸路。”又從上二句折進一層,這悲觀消沉,是無濟于事的。因為萋萋芳草綠遍天涯,除掉把定南針,勇往邁進,哪還找得出什么出路來呢?“怨春不語”,折入對方,為什么裝聾作啞、絕不作明朗表示呢?“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币謸P頓挫,再度采用“吞咽式”的手法,暗斥在朝奸佞,憑著他那花言巧語,借以迷亂視聽,粉飾承平,恰似檐間蛛絲網(wǎng),粘上一些落花飛絮,謾說“春在人間”,這是在騙誰呢?一面宕開,隨即束緊,更和發(fā)端的“更能消、幾番風雨”遙相映射,收繳上面一段傷春情事。過片由傷春轉(zhuǎn)入傷別,由自然現(xiàn)象轉(zhuǎn)入人世悲哀。護惜青春,人有同感。春盡待到柳絮飛時,便使粘上蛛網(wǎng),也只等于“枯形閱世”,有何生意之可言?從而聯(lián)想到被打入冷宮的薄命佳人,可能還有重被恩寵的希望?“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苯杳廊艘杂骶樱v使君王回心轉(zhuǎn)意,其奈“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何!“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斥?!庇謴摹岸昝肌痹狻岸省蓖七M一層,暗示“讒諂蔽明”,忠誠難白?!熬?,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毙形牡酱?,發(fā)展到了最高峰,一片真情,不能更自壓抑,便把主題思想如“畫龍點睛”一般點了出來。結(jié)果是同歸于盡而已。從“長門事”以下,到此一筆收繳,再和上半闋的“畫檐蛛網(wǎng)”遙相激射,取得傷春和傷別的統(tǒng)一?!靶萑ヒ形j@,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倍缔D(zhuǎn)傷春,以景結(jié)情,反射發(fā)端二語?!靶标枱熈笔恰按河謿w去”后的必然形勢,憂國憂民的英雄志士,遇到這般情景,也就只好“垂下簾櫳”不去看它了。這是何等嚴密的結(jié)構,多么沉咽凄壯的聲情啊。
辛棄疾是現(xiàn)代所最推尊的愛國詞人。他的作品,到處洋溢著憂國的偉大抱負,原是不特意注重技巧的。他愛使用大開大合,縱橫馳驟的筆陣,常是抓著一大堆的歷史故事,層層疊疊地累積起來,好像不相連屬似的;再憑著他那一腔豪氣和一支健筆,把散亂滿盤的珠子一個勁兒地貫穿了起來。他這種不拘常格的結(jié)構,也是其他詞家所難辦到的。例如第五講中所舉的《賀新郎》“綠樹聽”一闋,一發(fā)端羅列了許多禽鳥,接著又是一大串的歷史故事,好像雜亂無章似的。只憑上下闋的兩個“逆入平出”的七字句“算未抵、人間離別”和“正壯士、悲歌未徹”作為關紐,收繳上文,喚起下片,“千鈞一發(fā)”,顯出豪情壯采。非有“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宋史》卷四三六《陳亮傳》)的偉大氣魄,是要弄到“畫虎不成反類狗”(《后漢書·馬援傳》)的。
辛棄疾另一闋《賀新郎》(賦琵琶)詞,也是用的這一手法: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fā)。記出塞、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嵈昂⑤p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涼州哀徹。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稼軒長短句》卷一
這詞除發(fā)端“鳳尾龍香撥”五字點明一下題目外,就只把歷史故事抓了一大把,憑著一股傻勁,一氣趕下,直到“千古事、云飛煙滅”,把前面一大堆東西用力一掃,好像清掃戰(zhàn)場似的,頓時出現(xiàn)一番壯烈氣象。緊接“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收繳全文,又和發(fā)端“霓裳曲罷”二句遙相映射,再用“彈到此,為嗚咽”作結(jié),波瀾是異常壯闊的。
辛棄疾的憂國壯懷和憂讒隱痛,貫穿在他所有的代表詞作中,是不能分割開來看的。他的結(jié)構嚴密而又聲情郁勃的作品,也以表達這類的思想感情為最多,也最耐人尋味。茲再拈取兩首,予以格局上的分析。
其一是《瑞鶴仙·賦梅》:
雁霜寒透幕。正護月云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靚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zhuǎn)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shù)聲畫角。(“尋花”原作“尋桃”,此從周密《絕妙好詞》卷一所錄)
——《稼軒長短句》卷五
題是“賦梅”,從梅花未開寫到將落,借用環(huán)境烘托,層次是很分明的。他的骨子里卻隱藏著個人身世之感和關懷家國之痛,他那“磊磈不平之氣”還是躍然紙上的。他借用晚唐詩人韓偓“云護雁霜籠澹月,雨連鶯曉落殘梅”(《半醉》,《全唐詩》卷六八一)的話意,來點出凍梅所處的環(huán)境。雁從北地把霜氣帶來,就是裝有重重簾幕,也抵不住寒威的侵襲,何況兀立在荒山窮谷中的梅樹?她那精神受到壓迫,是要感到痛苦的。接著仍寫梅方含蕊時的氣候,盡管霜威來襲,還沒到堅冰難忍的時期,天上的白云也似乎對冷冷清清的明月具有同情心而予以遮護,教她好共梅魂保持純潔的心靈,那前途還是大有可為的。“溪奩照梳掠”五字轉(zhuǎn)進一層:不妨趁著這霜氣還不十分嚴重的時機,對著鏡面般的清泉從容梳掠,做好“一笑嫣然”的準備?!昂恪倍鋸摹笆崧印睍r的心境,感到“入時”妝飾的煞費經(jīng)營。所以下面接上一句“玉肌瘦弱”,暗示內(nèi)心的凄苦,但仍力自護持,把“與物為春”的冰玉精神牢牢保住,“龍綃襯著”約等于《離騷》“紉秋蘭以為佩”的芳潔之思。靜候“東風”的到來,便爾“一笑嫣然”,“轉(zhuǎn)盼”間頓使“萬花羞落”。這過于自信的樂觀主義精神,和“風流高格調(diào)”統(tǒng)一起來,是何等的光彩煥發(fā),教人神移目眩!過片以“寂寞”二字點醒,想到當年的“突騎渡江”(《稼軒長短句》卷九《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所為何事?夢里家山,何曾打了回去?即使把我移種園林樓閣間,亦只有顧影自憐、忍寒增恨而已?!把┖蟆倍涫墙栌帽彼胃呤苛皱汀把┖髨@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林和靖集·梅花》)的詩意,暗示“富貴非吾愿”、棲隱亦非所期的微旨。所以緊接著“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顯示隱約難達的衷情,正和《摸魚兒》“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消息相通,自己是不甘寂寞的。“粉蝶”三句宕開,也是從“鱗鴻”六字的反面轉(zhuǎn)進一層,致慨于狂蜂浪蝶,一味追逐目前的榮華,把大好收復中原的機會全都失掉了?!澳现ο蚺敝币彩怯忻脑伱吩娋?,這里借來暗示當時北方的起義軍,傾心南向,時機一失,大事就不復可為了。結(jié)以“冷淡黃昏,數(shù)聲畫角”,惋惜貞姿方茂,便爾凋零,畫角吹奏著《梅花落》的凄音,又該是如何的悲苦!“冷淡黃昏”四字,也從林逋的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七字內(nèi)截取而來,正和發(fā)端的“護月云輕”遙相激射。畫角聲中,再一凝想南來征雁,此情此景,正自難堪。是花是人,亦只有在模糊淚眼中去心領神會而已。
其二是《祝英臺近·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shù)。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稼軒長短句》卷七
折釵贈別,原以表示后約有憑。桃葉渡頭,也是一處“南朝千古傷心地”(吳激《人月圓》,見《中州樂府》)。在《桃葉歌》中有這樣真摯的句子:“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保ā稑犯娂肪硭氖濉秴锹暻o》)作者用來作為發(fā)端,以寓君臣離合的隱痛。“煙柳暗南浦”五字,加倍烘托出作者遭讒去國的沉痛心情,氣象是陰森沉郁的。孝宗對他原有重用的意思,無奈讒人交織,又不得不暫時分手,以待后緣。當日那批小人,總是用盡陰謀詭計,一心要把他排擠出去,表面上給他以職位上的尊榮,骨子里卻不斷加以陷害,而孝宗是懵然無所覺的。這從他所引用的《桃葉歌》漏出一些消息。跟著突出“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九字,成為“千古高唱”,也就是從“煙柳暗南浦”五字折進一層來加倍渲染成功的。憂讒之極,岌岌自危,“十二金牌”和“莫須有”三字的奇冤,時時都在壓抑著愛國英雄的豪情壯志而使他連氣都透不過來?!皵嗄c”以下三句,可和《摸魚兒》的上半闋相互參看。因“十日九風雨”催成“點點飛紅”“春意闌珊”的凋殘景象,那批醉生夢死的人們卻不管這些,依舊播弄著它那“如簧”的巧舌,一筆勾轉(zhuǎn),收繳上段,情調(diào)是無限酸楚郁勃的。過片著“鬢邊覷”三字,它的血脈是從“點點飛紅”二句暗注過來的。他那一伙對“點點飛紅”無動于衷,我呢?卻把飽經(jīng)風雨的殘枝剩朵插向鬢邊予以珍惜,這是一個方面;在傷春傷別、憂讒念亂的哀怨交織中,簪上幾朵殘花,和怒生華發(fā)映帶起來,又加倍渲染著滿腔悲憤,這又是一個方面。在“無可奈何”的絕望當中又不能不寄以一線的癡想,逼出下文“應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shù)”十一字,真是回腸九轉(zhuǎn),一字一淚,驚心動魄。“羅帳”二句,點出后半闋的眉眼,又和前半闋的“煙柳暗南浦”遙相激射,突出“讒譖消沮”的沉痛心情。以下長引一聲,呼天搶地,從而埋怨那司春之神,憑借著他那長養(yǎng)萬物的威權,帶給人們以難言的苦痛,而到了這“點點飛紅”的危急關頭,他卻悄無聲息地溜走了。當他相送南浦時的約言:“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如今安在?這骨子里蘊藏著的東西,絕不是一般兒女恩怨的離情別緒所能解釋得了的。
上面只是隨手拈來幾首歷來傳誦的宋詞,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結(jié)合起來,酌加分析,幫助讀者深入學習古人的一些代表作品,并吸取經(jīng)驗,借以鍛煉自己怎樣去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手法。
至于前人有關詞的結(jié)構方面的理論,有就全局來談的,如宋沈義父說:
作大詞,先須立間架,將事與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間只鋪敘,過處要清新,最緊要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
——《樂府指迷》
這一段話可和前面所引張炎《詞源》的說法參互探討,也多是從慢詞長調(diào)著眼來談的。慢詞長調(diào)要特別重視起結(jié),這是所有倚聲家所一致同意的。元陸輔之也曾說過:
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
——《詞旨》
清劉熙載更從陸說予以推衍,談得更為深透。他說:
余謂起、收、對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漸引即頓入,其妙在筆未到而氣已吞。收句非繞回即宕開,其妙在言雖止而意無盡。對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類于賦與詩。
——《藝概》卷四《詞曲概》
一般作者多用“漸引”的起法,“頓入”則恒取逆勢。要做到“筆未到而氣已吞”的境界,我看只有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保ā端{(diào)歌頭》)以及辛棄疾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保ā睹~兒》)才可算得達到標準。至結(jié)語亦多取“繞回”而少用“宕開”,這在長調(diào)更是如此。所謂“言雖止而意無盡”,在短調(diào)小令中,一般卻都重視弦外余音,因而多取“宕開”的手法。長調(diào)要收束得緊,怕的是散漫無歸宿,只有“以景結(jié)情”,才便“放開,合有余不盡之意。”(并見《樂府指迷》)除沈氏所引《清真集》中的“斷腸院落,一簾風絮?!保ā度瘕堃鳌罚┖汀把谥仃P,遍城鐘鼓。”(《掃花游》)之外,我覺得柳永的“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保ā兑拱霕贰?,見第五講)和辛棄疾的“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都是宕開遠神,值得我們學習的。至于情景交融,首尾相應,起取“頓入”,收亦“繞回”,亦“宕開”,能夠做到一片神行而又顧盼生姿的境界,我是最喜歡秦觀《八六子》那一闋的。
以上所談,多屬于慢詞長調(diào)方面的結(jié)構手法,總不外乎頭、腹、尾三個部分安排得恰當,雖然中間的錯綜變化,由于每一曲調(diào)的不同,不能拘以一格,但都得處處顧到整體,要求血脈貫注,才能做到筆飛墨舞,極盡倚聲家的能事。
至于詞中所極意描繪的內(nèi)容,要不出于情景兩者的融合。劉熙載說:
詞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齊到,相間相融,各有其妙。
——《藝概》卷四《詞曲概》
又說:
一轉(zhuǎn)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又說:
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
——并見《詞曲概》
這些話都是講得很透辟的。觸景生情,托物起興,是所有謳詠的源泉,除此別無詩歌存在的余地。不論“前景后情”也好,“前情后景”也好,“感于物而動”,因而詞人所描摹的“景”,即有“情”寓其中。例如第五講中所舉辛棄疾的《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上半闋所描寫的都是視覺或聽覺所接觸到的室內(nèi)室外的“景”,而一種小丑跳梁、英雄失志的悲憤心情,即躍然于語言文字之外。這“前景”和“后情”即相融會,而意態(tài)畢出。又如李煜的《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表面上所寫的是“花”,是外境,也就是“景”,骨子里卻含蘊著作者的無窮哀怨的“情”,真正做到“一轉(zhuǎn)一深,一深一妙?!边^片“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是花,是人,亦連,亦斷。結(jié)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把全局“宕開”,同時也把它放在“空中蕩漾”(借用劉熙載語),這就叫作“言雖止而意無盡”。使聽者如聞韓娥“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列子》卷五《湯問》)。又如李煜所寫的另一首《烏夜啼》: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
上半闋看似景語,而情在其中,不獨“無言獨上”和“寂寞”等字透露滿腔哀怨而已。過片二語是從“無言”孕出,接上“是離愁”三字,而上闋的如鉤眉月和深院梧桐,都只是“助寡人傷心資料”(借用唐明皇人蜀時語)。結(jié)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千回百折,余音裊裊,所以能使讀者蕩氣回腸,為之唏噓感嘆而不能自已。
還有全部寫的只是外境,而一句一轉(zhuǎn),一步逼緊一步,移步換形,愈轉(zhuǎn)愈深,直到最后才透露一點兒消息,就把個中人的神態(tài)和心理充分刻畫出來。你只要凝神閉目,仔細體味一下第五講中所列舉的馮延巳《謁金門》一詞,就會了解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一所載南唐中主李璟戲延巳語)是十分有意思的。
近人王國維特別推重李璟“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二語,以為“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人間詞話》卷上)。且舉李璟兩詞如下: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厥拙G波三峽暮,接天流。
——《攤破浣溪沙》
我們要理解李璟這兩首詞,先得約略了解作者當時的心境,并從每一首的整個結(jié)構來加以分析。作者是一個在文藝上有深厚素養(yǎng)而在政治上卻優(yōu)柔寡斷的小皇帝,當日強鄰壓境,心懷憂情而又不敢抗爭,終至遷都南昌,抑郁而死。這兩首詞,我疑心可能是他在廬山作的,所以有“雞塞(我認為是指的南京雞鳴埭)遠”和“三峽暮”的話。前一首的發(fā)端,也只是觸景生情,淡淡著筆,而含思凄婉,情融景中。他把“香銷”“葉殘”歸結(jié)到“西風”的搖撼,卻不肯直說,而從“綠波間”泛起的皺紋,反映著這纖塵不染的荷花,終不免受到無情地摧折,這難道是自然規(guī)律,“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嗎?“唯憂用老”,臉上的皺紋也和泛起的綠波差相仿佛。由此逗引出下文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無窮哀怨來。花和人、外境和內(nèi)心,乃更融成一片。過片用兩個對句,折入所以“共憔悴”的因由和內(nèi)在的憂郁?!凹氂辍睆摹拔黠L”轉(zhuǎn)進一層,釀成“憔悴”,又不但是“西風”的摧折而已?!半u塞”在“夢回”時猶歷歷如在眼前,此身卻只悶處“小樓”,縱有“玉笙吹徹”,由于夢境全非,亦只增加清寒索寞的感受。由此逼出“多少淚珠何限恨”,百無聊賴地靠著闌干,發(fā)發(fā)呆想?!耙嘘@干”三字掉頭反顧,忍淚吞聲,亦只辦得將絕余音,與“裊裊兮秋風”“長無絕兮終古”(《楚辭·九歌》)而已。第二闋用的是“漸引”的起法,隨手拈來,而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態(tài)已隱約示現(xiàn)于模糊淚眼中,逼出“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的凄調(diào),也就點醒了整體的眉目。過片又是兩個對句,一從外境勾引內(nèi)心,一從內(nèi)心攝取外境,并自“風里落花”逗入。家國興亡,到這時,已經(jīng)是自己做不了主?!扒帏B”不把西王母的音信從“云外”傳來,想要當一個“陪臣”去赴“瑤池之宴”,又不免徘徊瞻顧,欲行不得,也就只好自處于“雨中”的“丁香”“中心如結(jié)”,誰能把它解開呢?“三峽”居長江上游,而李璟的都城卻在長江下游的金陵(南京),“回首綠波”“水隨天去”(借用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詞中語),滔滔東逝,頹勢難挽,吾且謂之何哉!這結(jié)句是用“宕開”的手法,卻又與起句遙相映射,也可說是言已盡而意無窮,充分表達了他那悲觀消極的內(nèi)在情感。
小令短調(diào),最要重視結(jié)句所謂“一唱三嘆”的裊裊余音。我們能就南唐、北宋諸名家的作品中,加以往復涵泳,是可以吸取許多經(jīng)驗,來增加自己的藝術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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