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植言:臣聞天稱其高者,以無不覆;地稱其廣者,以無不載;日月稱其明者,以無不照〔2〕;江海稱其大者,以無不容〔3〕。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4〕。”夫天德之于萬物,可謂弘廣矣〔5〕!蓋堯之為教,先親后疏,自近及遠〔6〕。其《傳》曰:“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7〕。”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8〕。其詩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9〕?!笔且杂河耗履拢L人詠之〔10〕。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廣封懿親,以藩屏王室〔11〕?!秱鳌吩唬骸爸苤诿耍愋諡楹蟆?2〕?!闭\骨肉之恩,爽而不離,親親之義,實在敦固?!拔从辛x而后其君,仁而遺其親者也〔13〕?!狈┍菹沦Y帝唐欽明之德,體文王翼翼之仁〔14〕,惠洽椒房,恩昭九親,群臣百僚,番休遞上〔15〕,執(zhí)政不廢于公朝,下情得展于私室,親理之路通,慶吊之情展,誠可謂恕己治人,推惠施恩者矣〔16〕。
至于臣者,人道絕緒,禁錮明時,臣竊自傷也〔17〕。不敢乃望交氣類,修人事,敘人倫〔18〕。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絕,吉兇之問塞,慶吊之禮廢,恩紀之違,甚于路人;隔閡之異,殊于吳越〔19〕。今臣以一切之制,永無朝覲之望。至于注心皇極,結(jié)情紫闥,神明知之矣〔20〕。然“天實為之,謂之何哉〔21〕!”退省諸王,常有戚戚具爾之心。愿陛下沛然垂詔,使諸國慶問,四節(jié)得展,以敘骨肉之歡恩,全怡怡之篤義〔22〕。妃妾之家,膏沐之遺,歲得再通,齊義于貴宗,等惠于百司〔23〕。如此,則古人之所嘆,風雅之所詠,復存于圣世矣!
臣伏自惟省,豈無錐刀之用〔24〕?及觀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為異姓,竊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若得辭遠游,戴武弁,解朱組,佩青紱,駙馬、奉車,趣得一號,安宅京室,執(zhí)鞭珥筆〔25〕,出從華蓋,入侍輦轂,承答圣問,拾遺左右,乃臣丹情之至愿,不離于夢想者也〔26〕。遠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棠棣》匪他之誡〔27〕,下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28〕。每四節(jié)之會,塊然獨處,左右唯仆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fā)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29〕。
臣伏以為犬馬之誠不能動人,譬人之誠不能動天,崩城隕霜,臣初信之,以臣心況,徒虛語耳〔30〕!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31〕。臣竊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實在陛下〔32〕。臣聞文子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33〕?!苯裰窀簦延谕瑧n,而臣獨唱言者,何也〔34〕?竊不愿于圣代,使有不蒙施之物〔35〕;有不蒙施之物,必有慘毒之懷〔36〕。故《柏舟》有天只之怨,《谷風》有棄予之嘆〔37〕。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38〕。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其君者,不敬其君者也。”〔39〕臣之愚蔽,固非虞伊;至于欲使陛下崇光被時雍之美,宣緝熙章明之德者〔40〕,是臣之誠,竊所獨守。實懷鶴立企佇之心〔41〕,敢復陳聞者,冀陛下儻發(fā)天聰而垂神聽也〔42〕。
【注 釋】
〔1〕丁晏曰:“《魏志·本傳》:‘太和五年,復上疏存問親戚,因致其意?!?br>
〔2〕以:因為。《文選·李善注》:“《禮記》:‘子夏問曰:“何謂三無私?”孔子曰:“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此謂之三無私?!薄?br>
〔3〕容:包容。
〔4〕則之:謂效法上天。此《論語·泰伯篇》文。
〔5〕之:丁晏曰:“《魏志》本傳。程、張脫‘之’?!?br>
〔6〕教:教化?!∮H:指同姓之人。
〔7〕《傳》:指《尚書·堯典》?!【骸段倪x》及《堯典》俱作“俊”。峻通“俊”?!】〉拢翰诺鲁霰姷娜?。 九族:指高祖至玄孫,共有九代,故曰九族?!±钌谱ⅲ骸翱装矅唬骸芸〉轮?,任用之,以睦高祖玄孫之親也?!衷唬骸取?,己也。百姓,百官也。言九族而平和章明也?!?br>
〔8〕崇:李善注:“鄭玄《禮記》注曰:‘崇,猶尊也。’” 厥化:謂唐堯的教化。
〔9〕《詩》:指《詩經(jīng)·大雅·思齊篇》?!⌒蹋和靶汀?,謂示范?!〖野睿杭遗c國。李善注:“鄭玄云:‘御,治也。寡妻,寡有之妻。文王以禮接其妻,至于宗族,又能為政,治于家邦。’”
〔10〕雍雍穆穆:和睦貌。 風人:詩人?!≡佒褐浮端箭R篇》文。
〔11〕吊:傷也?!∠蹋和病!≤玻好酪??!》粒罕Pl(wèi)。李善注:“《左傳》:‘富辰曰:“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藩屏周室。”’馬融曰:‘二叔,管、蔡也?!?br>
〔12〕《傳》:指《左傳·隱公十一年》?!‘愋眨褐讣找酝庵恕@钌谱ⅲ骸啊蹲笫蟼鳌吩唬骸?、薛侯來朝,爭長。公使羽父請于薛侯曰:“周之宗盟,異姓為后?!薄?br>
〔13〕爽:疏遠。 敦固:猶言牢固?!∵z:忘記。李善注:“《孟子》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br>
〔14〕伏:丁晏曰:“《魏志》張脫‘伏’?!薄≠Y:稟賦?!〉厶疲褐柑茍颉!J明:猶言圣明?!∫硪恚汗Ь疵病?br>
〔15〕椒房:指皇后所居之處?!≌眩好饕??!【庞H:《魏志》作“九族”。李善注:“九親猶九族?!薄『螅涸鳌俺肌?,今據(jù)《魏志》及《文選》改正?!∪汉螅褐^各王侯?!》葸f上:輪流休息,按次序入朝當值。
〔16〕廢:停止?!∷。褐^己欲立而立人。李善注:“《論語》:‘子貢問曰:‘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br>
〔17〕禁錮:李善注:“《左氏傳》杜預曰:‘禁固,勿仕也?!d與固通?!薄∶鲿r:盛世。
〔18〕乃:語氣詞?!忸悾褐鞠蛳嗤娜??!∪耸拢河H戚往來之事。
〔19〕婚媾:猶言嫁娶?!∪憾沤^?!U:停止?!《骷o:猶言恩情。 路人:陌生人。 胡越:謂互不相干。李善注:“《淮南子》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胡越?!S慎曰:‘胡在北方,越在南方?!?br>
〔20〕一切:李善注:“《漢語音義》曰:‘一切,權(quán)時也。’”權(quán)時猶言暫時。 皇極:上天?!∽祥y:天門。此以皇極紫闥喻魏宮。
〔21〕語出《詩經(jīng)·邶風·北門》。
〔22〕戚戚:相親。李善注:“《毛詩》曰:‘戚戚兄弟,莫遠具爾?!薄【撸和熬恪??!∵儯河H近之義?!∨嫒唬簭V闊貌?!『V意:厚意。
〔23〕膏沐:化妝品, 遺(wèi):贈給?!“偎荆喊俟?。
〔24〕豈:丁晏曰:“《文選》,程、張脫‘豈’?!薄″F刀:喻微末。
〔25〕遠游:冠名。李善注蔡邕《獨斷》曰:“‘遠游冠者,王侯所服。’” 辭遠游:辭去王侯的爵位?!∥溘停何鋵⑺髦?。 朱組:紅色綬帶?!∏嗉洠杭洖榫R帶。李善注:“《漢書》曰:‘奉車都尉掌御乘輿綬?!薄●€馬奉車:指其官職?!±钌谱ⅲ骸啊稘h書》曰:‘奉車都尉掌御乘輿車,駙馬都尉掌駙馬?!墩f文》曰:‘駙,近也?!薄∪ぃ褐救ぁ!∫惶枺褐冈隈€馬、奉車中得其一職?!$?ěr)筆:指侍從之臣將筆插在冠側(cè)以備記事,此含棄文從武之意。
〔26〕華蓋:指帝王出行之車。 輦轂:李善注:“胡廣《漢官解詁注》曰:‘轂下,諭在輦轂之下,京兆之中。’” 拾遺:糾正過失?!〉で椋撼嗾\之心。
〔27〕《鹿鳴》、《棠棣》:《詩經(jīng)》中的篇名。李善注:“《毛詩序》曰:‘《鹿鳴》,宴群臣嘉賓也?!短拈Α罚嘈值芤??!睹姟吩唬骸M伊異人,兄弟匪他?!卑咐钌扑娋洌姟对娊?jīng)·弁篇》,非出自《棠棣》,為刺周幽王不能宴享同姓、親睦九族之詩。
〔28〕《伐木》:《詩經(jīng)》中的篇名。李善注:“《毛詩序》曰:‘《伐木》,燕朋友故舊也?!对姟吩唬骸蛞寥艘樱磺笥焉??!薄 掇ぽ罚豪钌谱ⅲ骸啊睹姟まぽ吩唬骸纲馍?,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薄∝铇O:謂無窮無盡。一說指太皇太后駕崩之事。
〔29〕四節(jié)之會:謂四時節(jié)日的歡宴聚會,見其《贈白馬王彪詩序》?!K然:孤獨貌?!o所與陳:謂沒有與自己交談的人?!“l(fā)義:闡發(fā)道理?!≌梗菏惆l(fā)?!∮x:酒杯。
〔30〕崩城、隕霜:李善注:“《烈女傳》曰:‘杞梁妻者,齊杞梁之妻也。齊莊公襲莒,殖戰(zhàn)死。杞梁之妻無子,內(nèi)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就其夫尸于城下而哭之。內(nèi)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淮南子》曰:‘鄒衍盡忠于燕惠王,惠王信讒而系之,鄒子仰天而哭,正夏而為之降霜也?!?br>
〔31〕葵藿:偏指葵。葵性向日,故古人多以此比喻下對上之赤心。李善注:“《淮南子》曰:‘圣人之于道,猶葵之與日,雖不能終始哉,其向之者誠也?!?br>
〔32〕三光:日、月、星。
〔33〕福始、禍先:指不處在福禍之前。李善注:“《文子》曰:‘與道為際,與德為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蹲釉唬骸淖诱撸招?,葵丘濮上人也,稱日計然,南游于楚,范蠡師事。’”
〔34〕否隔:謂相隔?!∮延冢捍感值堋!±钌谱ⅲ骸啊渡袝吩唬骸延谛值??!薄〕骸段褐尽纷鳌俺保??!〕裕褐^建議。
〔35〕圣代:影宋本、《魏志》作“圣世”。 “代”為避唐諱而改。
〔36〕有不蒙施之物:丁晏曰:“《魏志》程脫此六字?!薄K毒之懷:指怨恨至極之情。
〔37〕柏舟:《詩經(jīng)》中的篇名?!≈唬赫Z氣詞。李善注:“《毛詩·柏舟》曰:‘母也天只,不識人只?!O曰:‘諒,信也。母也天也,尚不信我也。’” 谷風:《詩經(jīng)》中的篇名。 棄予:《谷風》:“將安將樂,女轉(zhuǎn)棄予?!?br>
〔38〕丁晏曰:“《魏志》(伊尹上)有‘故’?!薄〔粸椋翰蝗?。為猶如也。李善注:“《尚書》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其后惟堯舜,其心愧恥,若撻于市?!薄?br>
〔39〕詳《孟子·離婁》。
〔40〕虞、伊:指虞舜、伊尹?!〕纾和瞥纭!」獗唬和茝V包容?!r雍:和善?!【兾酰汗饷鳌?br>
〔41〕僂僂:謹慎恭敬貌?!∑髞校褐^疏身而立。
〔42〕儻:或許?!√炻敚旱弁醯囊暵牎!〈梗航狄?。
【賞 析】
曹丕、曹睿出于猜忌之心,限制藩國王侯的行動自由。特別是曹丕,他即位后,強迫曹植諸兄弟出居藩國,并不得往來與通信,不得歸京朝覲。曹睿即位后,此種境遇并未改變。曹植在此表中列數(shù)堯、舜、周初之制,陳述古代封土建國的意義以及宗族的血緣關(guān)系在封建政治中的作用,闡明禁止藩王入京、阻止其相互往來的做法,不利于國家的穩(wěn)定。繼而表現(xiàn)自己的希望能“安宅京室,執(zhí)鞭珥筆,出從華蓋,入侍輦轂,承答圣問,拾遺左右”,發(fā)揮自己的錐刀之用。全表文辭雅正,情意深切,乞盼之心,溢于言表。行文四字句和對仗的運用,體現(xiàn)了駢文的形成的初期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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