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制度·風俗
一位歷史學家在談到學習方法時提到學習歷史須掌握四把鑰匙:年代、地理、職官、制度。也許更準確的提法應是:年代、地理、制度與風俗,因為職官本身仍是一種制度,而民俗又不能包含在任何一項之中。
掌握年代為的是建立必要的時間觀念,而熟悉地理則可幫助確立空間觀念。有此二者,所有的歷史事實方能在一個四維空間(流動的空間)里一一展現(xiàn),不再是紙上抽象的概念,而能還原為活生生的史實,我們的了解也才能準確、清晰、透徹。“昔人云:‘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不可與言杜(甫)?!袂矣陂_元、天寶、至德、乾元、上元、寶應、廣德、永泰,大歷三十余年事勢,胸中十分爛熟。再于吳、趙、齊、趙、東西京、奉先、白水、鄜州、鳳翔、秦州、同谷、成都、蜀、綿、梓、閬、夔州、江陵、潭、衡,公所至諸地面,以及安孽之幽薊,肅宗之朔方,吐蕃之西域,洎其出沒之松、維、邠、靈,藩鎮(zhèn)之河北一帶地形,胸中亦十分爛熟。則于公詩,亦思過半矣?!?浦起龍《讀杜心解》)譬言之,年代和空間是演出(再現(xiàn))歷史的舞臺,而制度和風俗,是無形中制約人的行為的規(guī)范,是歷史人物的看不見的導演。明乎四者,古人的見諸文字的言行,大體能得到合理的解釋,由此才足以言論世。
年代就是時序,或者說具體的時序吧,前節(jié)已有涉及。因此接下來談談地理知識與賞析。古代詩詞有不少是感于時事而發(fā),涉及史實,形為文字,地理概念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因此讀者從詩中獲得的印象往往是平面的不完整的。倘若有意識注意于此,則整個事件將立體地凸現(xiàn)在我們眼前,當然那感受更深切,獲得的賞析將更充分。這里以杜甫的“三吏”、“三別”為例以說明之。這有名的組詩是由六首獨立的敘事詩組成的,人們往往注意到它們在內容上的彼此聯(lián)系,而未更多留意詩中提到的地名,也就很難將它們視為在同一舞臺上次第演出的六出一本完整的連臺戲。這六首詩中,有五首都出現(xiàn)地名(有同地異名),而不少地名是重復出現(xiàn)的。顯示出它們間的有機聯(lián)系。統(tǒng)計起來,“鄴城”(相州)出現(xiàn)于三首中,頻率最高: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新安吏》)
聽婦前置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石壕吏》)
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垂老別》)
“河陽”出現(xiàn)于兩首之中: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石壕吏》)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新婚別》)
長安(“西都”)、洛陽(“舊京”)、“新安”、“潼關”、“桃林”、“石壕村”各見于一首之中,次數(shù)不等:
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新安吏》)
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 (《潼關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了。(《新安吏》)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關道。(《潼關吏》)
哀哉桃林戰(zhàn),百萬化為魚。(《潼關吏》)
所有這些地名,共同展示了一個公元759年前后,以鄴城、河陽及兩京為中心的平叛戰(zhàn)爭的大戰(zhàn)場和抗戰(zhàn)形勢??梢砸鹱x者對從天寶至乾元一段歷史的回顧聯(lián)想。蓋安史之亂發(fā)生后,安祿山率部攻陷洛陽,繼續(xù)西進,玄宗遣哥舒翰守潼關,桃林一戰(zhàn)中官軍大敗,哥舒投降,遂致長安失守,至乾元元年,官軍已克復兩京,叛軍退守鄴城(相州),戰(zhàn)局神變。當時貶在華州作司功參軍的杜甫便乘機下洛陽探視故鄉(xiāng)。由于肅宗在戰(zhàn)略上失策,圍攻鄴城的九節(jié)度使不相統(tǒng)屬,城久不下,適逢史思明南下救應安慶緒,與官軍大戰(zhàn)于安陽河北。結果因天時不好,官軍大敗,郭子儀斷河陽橋退保洛陽,河陽就成了抗敵前沿。在動亂中,杜甫亦不得不離洛陽回華州。由于官軍兵員損失慘重,統(tǒng)治者為補充兵員,到處抓丁,驅盡男子,及于老弱婦幼。封建國家與人民的矛盾(具體化為吏與民的矛盾),突出了,民間到處是生離死別的現(xiàn)象。杜甫以“吏”、“別”名篇,正是抓住了時代生活的主要矛盾和典型現(xiàn)象。組詩中石壕村的一對老人,家有三個兒子參加了鄴城一戰(zhàn),在戰(zhàn)事失利中犧牲了兩個。在《新安吏》與《垂老別》中也提到這次波及時局的關鍵性戰(zhàn)役,不是偶然的。而在杜甫作詩的當時,河陽已成前線之代名詞?!叭簟薄ⅰ叭齽e”中好些被迫從軍者,其路線都是或應是指向河陽的,他們是“石壕吏”中的老婦、“新安吏”中的“中男”們、“新婚別”中的新郎,“垂老別”中的老頭、“無家別”中的無名男子,他們的家園,均離河陽不遠??梢娺@組詩反映的正是當時整個都畿道的人民群眾在兵禍連連與官府壓迫下的悲慘遭遇。過去論者總是把吏說得如狼似虎,其實這一組詩中的吏的處境,也是很難堪的。如石壕吏所面對的便是一個“軍烈屬”老婦人,她的陳情勢必令人動惻隱之心。所以那吏一面打官腔的同時,一面也須講清形勢,作些“動員說服”工作。這些情節(jié),從老婦人“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數(shù)句中是可以略約領會到的。所以,我們心中有了明確的地理概念,詩中事件的背景尤見清晰,凝固為文字的詩意也都流動起來,成為一部活動的“電影”。
程千帆先生在《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一文中指出,不同時代或距離遙遠的地名常常出現(xiàn)在同一首詩中,“乃是為了喚起人們對于歷史的復雜的回憶,激發(fā)人們對于地理上的遼闊的想象,讓讀者更其深入地領略將士們的生活和他們的思想感情?!崩缤醪g《從軍行》其四: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前二句就出現(xiàn)了四個地名:青海、雪山、孤城、玉門關,它們及其相互關系,成為理解全詩的一個關鍵。劉學鍇先生對此有一段精辟的分析:
本篇前兩句就是為了“激發(fā)人們對于地理上的遼闊的想象”。它在我們面前次第展現(xiàn)出西北邊地廣闊地域的畫面:青海湖上空,長云彌漫;湖的北面,橫亙著隱隱的雪山;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和孤城遙遙相對的軍事要塞玉門關。這幅濃縮、集中了東西數(shù)千里地域的畫面,就是當時西北邊塞戍邊將士生活、戰(zhàn)斗的環(huán)境的藝術概括。盡管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既望見青海、雪山,又望見玉門關的地方,但作為對整個西北邊陲的鳥瞰來看,這兩句是真實的,典型的。為什么特別提及青海與玉關呢?這跟當時民族戰(zhàn)爭的形勢有關。唐代西、北方的強敵,一是吐蕃,一是突厥。河西節(jié)度使的任務是隔斷吐蕃與突厥兩國間的交通,一鎮(zhèn)兼顧西、北方兩個強敵。主要任務是防御吐蕃,守護河西走廓,也兼有防突厥的任務。“青海長云”,正是吐蕃盤踞之地,也是多次與吐蕃交戰(zhàn)的場所;而玉門關外,正是突厥的勢力范圍。所以這兩句不僅描繪了整個西北邊陲的景象,而且點出了“孤城”南拒吐蕃、西防突厥的極其重要的地理形勢。這兩方的強敵,正是戍守“孤城”的將士心之所系,宜乎在畫面上出現(xiàn)青海與玉關。與其說,這是將士望中所見,不如說這是將士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畫面。戍邊將士對邊防形勢的關注,對自己所擔任的戍邊任務的責任感,與戍邊生活的艱苦、孤寂,都融合在悲壯、開闊而又黯淡的景象中。(《唐代絕句賞析》)
地理概念,可以大到民族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也可以小到一個城市的布局。如果我們知道古代京城如唐代長安,宮室多坐北朝南(取“南面稱帝”意),那么就不難明白杜詩“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哀江頭》)所包含的復雜思想感情。也不難明白為什么思念征夫的長安女子總與“城南”關聯(lián):“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沈佺期《獨不見》)、“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高適《燕歌行》)因為那是民居之所在。
時下古漢語教材,都把名物典章制度作為一項內容,是很有見地的。因為這種知識似與語言問題無關,其實是閱讀古代文獻必不可少的工具,而古漢語課的終極目的正是培養(yǎng)閱讀古書能力。具體運用在古詩的賞析中,它的直接的作用,是幫助甚解。而求得甚解,正是深入欣賞的扎實基礎。這里我們仍舉例說明關于制度知識對賞析的幫助。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通常論者皆以此詩為粉飾太平之作,無足取。而金圣嘆卻認為:“從來朝廷之上,左史紀言,右史紀動。今則自早朝至于朝罷,絕無足紀。君既無所咨訪,臣亦無可建明,僅僅滿朝香煙,揮毫唱和,則何補哉?只益之戚耳!”杜甫原意如何姑不深論,金圣嘆能從字頁的夾縫中看出些意思,較之前一說法,顯然深一層。這原因就在于他根據(jù)當時制度,認為“舍人”作為皇帝身邊的職司,有記帝王言行責任(按通事舍人方掌此職司),而詩中僅寫君臣酬唱,則客觀上具有托諷。當然,具體到這首詩的這個結論,還可以商榷,但這種方法,無疑是具有啟發(fā)性的。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登科后》)
讀此詩須知唐代制度,在秋季舉行進士科考試,于下年春天發(fā)榜,親進士有雁塔題名、宴集曲江、杏園之殊榮。其時牡丹正開,據(jù)趙嘏詩說新進士是“滿懷春色向人動,遮路亂花迎馬紅?!惫省按猴L得意”二句不是無端夸口,對題面是十分切貼的。如果讀者能兼知人,了解孟郊有兩度下第的歷史,則于詩中狂喜的心情,更能會心。反過來說,如果不知道“千秋節(jié)”是怎么回事,又不知“承露囊”是怎么回事,那么當其讀到“千秋佳節(jié)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杜牧《過勤政樓》)對其中蘊含的感慨,也就似懂非懂,大有隔靴搔癢之感,得不到審美的愉悅了。
弄清與詩意有關的古代生活風俗,對于賞詩也大有助益,就拿劉長卿的一首五絕《聽彈琴》來說吧: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讀者須知唐代音樂變革引起的公眾審美趣味的改變,當時燕樂成了一代新聲,從西域來的能傳達世俗歡快心聲的琵琶、羯鼓成了時髦的樂器,為人愛賞,而穆如松風的古琴變得不合時宜。據(jù)載:唐玄宗一次聽琴未畢,即命琴師退去,說:“速召花奴將羯鼓來,為我解穢!”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無怪乎詩僧齊已《贈琴客》詩云:“曾攜五老峰前過,幾向雙松石上彈。此境此身誰人愛,掀天羯鼓滿長安。”知道當時風氣,也就不難理解劉長卿“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二句中包含的世少知音,不合時宜,孤高自賞種種意味。就是那不動聲色的“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王維《竹里館》)一類詩句,不也大有意味了嗎?
賞析活動如果也能注意“入境隨俗”,有時甚至可使人茅塞頓開,獲得別解。我們必須知道古代寒食節(jié)是家家冷食不許生火的,方能領會“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孟云卿《寒食》)中的幽默,以及“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韓翃《寒食》)中的托諷。必須知道七夕有乞巧的風俗,才能領略“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施肩吾《幼女詞》)的風趣。
蓬鬢荊釵世所稀,布裙猶是嫁時衣。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底不歸?(葛鴉兒《懷良人》)
詩的末二句似是說“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杜甫《兵車行》)那樣的意思,怨夫不得歸。若僅作此解意便平淺,而且不能解釋何以要說到“胡麻”。須得知道當時有歇后語道:“長老(和尚)種芝麻,未見得?!奔疵耖g流行說法,芝麻要夫婦合力種植,才能豐收,這才能為它的措意之妙而拍手叫絕。
實際上,古代詩詞語匯就常常聯(lián)系著已隨歷史消逝的過往的習俗,如果讀者對它們的產生的生活背景有所了解,讀來才有更親切的體味。例如詩詞中大量存在的漏聲、砧聲、杵聲、雞聲,以及屏山、簾鉤、金井、藥欄等,每一語詞都聯(lián)系著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傳達出特定的歷史氛圍,在古人本來“不隔”;今日讀者,卻往往感到陌生。這一種知識,也是欣賞古代詩詞必要的前提條件。
還有一些風土人情古已有之,至今仍有,不過受著地域的限制,南人易懂的北人不一定懂,反之亦然。如李益《江南曲》云:“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雖然頗為傳誦,但“教生長在北京的人讀了,實在不大能夠了解,長江下游住民可以懂得一半,只有住在浙江沿岸的才算全懂,這些說潮怎么弄法的?!薄罢f來也很平常,只是在潮來之前把船放至江心,掛起風帆,向著潮水駛去,一與潮頭碰著,船便直豎起來,這時望起頗為危險,可是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卡上了潮頭之后船立即平正,在水面上溶溶漾漾的十分寫意,隨即可以自由的來靠岸,停泊下去。其不去接潮頭的船也可以停著不動,不過危險更大”(周作人《弄潮》)如此看來,“弄潮”只是近海船民進行生產斗爭的一項本領,“嫁與弄潮兒”,即嫁與船老大。象這樣的知識,除多讀書閱世,別無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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