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韓非子·說林下(節(jié)選)》原文鑒賞
楊朱之弟楊布①,衣素衣而出②。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③,其狗不知而吠之。楊布怒,將擊之。楊朱曰:“子毋擊也,予亦猶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④,黑而來,子豈能毋怪哉!”
【注釋】 ①楊朱:戰(zhàn)國初哲學(xué)家,魏國人。 ②素:白色。 ③緇(zi音資):黑色。 ④使:假使。女,通“汝”。
【今譯】 楊朱的弟弟楊布,穿著白色衣服出門。碰上下雨,就脫去白色衣服,穿上黑色的回來,他家的狗不認識而朝他亂叫。楊布發(fā)怒,要打它。楊朱說:“你不要打,你也象這樣。假使前些時候你的狗跑出去時是白色,回來時變成黑色,你難道不奇怪嗎?”
【集評】 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以潔出,以污入,狗且惡之,況于人乎?!?br>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初善后惡,其心實變,是固不可。其心不曾變,而其跡與貌異于初,亦或取怪于外人,可懼可慎?!?br>
【總案】 此則故事又見于《列子·說符》?,F(xiàn)實生活充滿青黃藍綠,事物象朝暉夕靄一樣在不停地變化。表層的更動是否意味著內(nèi)含的質(zhì)變,這則寓言啟示我們?nèi)ニ妓鬟@個重要的哲理,雖然把人比作狗,有些滑稽可笑。但在一笑中可以使人思索生活的真諦,這就是它的內(nèi)容和形式之間寓莊于諧的魅力。
三虱食彘①,相公訟②。一虱過之③,曰:“訟者奚說?”三虱曰:“爭肥饒之地④?!币皇唬骸叭粢嗖换寂D之至而茅之燥耳⑤,若又奚患于是⑥?”乃相與聚嘬其身而食之⑦。彘“臞”⑧,人乃不殺。
【注釋】 ①食彘: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各本無‘食彘,二字:《御覽》九百五十一引有,今據(jù)補。”彘(zhi音志),豬。 ②訟:爭辯。 ③過之:從三虱旁邊過。 ④肥饒之地:指豬身上肥腴的地方。⑤若:你們。臘(zha音札),古時陰歷十二月祭禮名。祭神需殺豬。燥,指燒烤。 ⑥患于是:在“爭地”上患得患失。 ⑦嘬:吸。身,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各本‘身’作‘母’,《御覽》引作‘身’,是。今據(jù)改?!鄙?,指豬身上的血。一說“身”是“血”之誤。 ⑧臞 (qu音渠):消瘦。
【今譯】 有三只虱子以豬為食,相互爭執(zhí)。一只虱子從旁經(jīng)過,說:“爭執(zhí)些什么?”三個虱子說:“爭占豬身上肥腴的地方。”那只經(jīng)過的虱子說:“你們也不害怕臘祭一到用茅草燒烤豬啊,你們何必在這上面患得患失呢?”于是三個虱子便相互聚在一起吸豬身上的血。豬消瘦了,人果然不殺豬了。
【總案】 據(jù)人統(tǒng)計,《韓非子》共有380多則寓言,其中動物寓言只有四則。(公木《先秦寓言概論》129頁),除了“涸澤之蛇”,此則也很有特色。用三只虱子爭吵不休,只知搶占肥地,卻不知豬愈肥它們的末日就愈迫切,譏刺了那些斤斤計較一利之得的人,他們目光短淺看不見“臘至茅燥”的潛在危機。文字冷靜,不直吐胸臆。作為主體的對話,穎脫出尖利的批判鋒芒。《莊子·徐無鬼》描寫“豕虱”:“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边@顯然是韓非的藍本,變莊子主體性的描寫為客觀式的敘述,雖然遜于文采,卻運筆如刀,犀利凜然。
晉中行文子出亡①,過于縣邑②。從者曰:“此嗇夫③,公之故人④。公奚不休舍⑤,且待后車?”文子曰:“吾嘗好音⑥,此人遺我鳴琴;吾好佩⑦,此人道我玉環(huán):是振我過者也⑧。以求容于我者⑨,吾恐其以我求容于人也?!蹦巳ブ9瘴淖雍筌嚩硕I之其君矣。
【注釋】 ①中行(hang音杭)文子:即荀寅,晉國執(zhí)政卿臣。晉定公22年(前490),與范吉射攻趙鞅失敗,出逃齊國。奔齊事見《左傳·哀公5年)。 ②縣邑:晉制縣大于郡。 ③嗇(se音色)夫:官名,職分兩種:檢束群吏的官、檢束百姓的官。此可能指前者。另有縣邑官、役作者等說法。 ④故人:故舊,指過去做過中行文子的屬下的人。⑤休舍:休于舍,指在嗇夫家里休息。 ⑥嘗:曾。音:指音樂。 ⑦佩:佩帶的玉飾。 ⑧振:揚,助長。 ⑨求容:求悅,求得好感。
【今譯】 晉國的中行文子外逃,經(jīng)過縣城。隨從的人說:“這里檢束官吏的嗇夫,是您的老相識,您為什么不在他家稍息,暫且等待后面的車子?”文子說:“我曾喜好音樂,此人就送我響亮的琴;我喜歡佩帶的玉飾,此人就送我玉環(huán):這是助長我的過失。以此求得我對他好感的人,我怕他會利用我去求得別人的好感?!本碗x開了縣城。嗇夫果然截取了文子后面隨從的兩輛車,獻給了他的國君晉侯。
【總案】 韓非寓言每多對話,寫法多樣靈活。這里隨從的發(fā)問引起懸念,文子“遺琴”、“遺環(huán)”的答語,似乎舊情甚厚,完全可以到故人處暫息,然末兩句話出人意料,看透投人所好者的心髓,顯露出深諳世情人生的睿知?!扒笕萦谖摇薄ⅰ耙晕仪笕萦谌恕?,語句倒置往復(fù),思理雋永,語緩而意敏。與此同篇的還有一則:“有與悍者鄰,欲賣宅而避之。人曰:‘是其貫將滿(意即接近惡貫滿盈)矣,子姑待之?!鹪唬骸峥制湟晕覞M貫也?!烊ブ!痹~序與此相仿,借問語以接答,語急而俏。二者異曲同工,都是富有哲理而耐人尋味的生動口語。
荊王伐吳①,吳使沮衛(wèi)、蹷融犒于荊師②,荊將軍曰③:“縛之,殺以釁鼓④?!眴栔唬骸芭畞恝荩?卜乎⑥?”答曰:“卜?!薄安芳?”曰:“吉。”荊人曰:“今荊將以汝釁鼓,其何也?”答曰:“是故其所以吉也⑦。吳使臣來也⑧,固視將軍怒。將軍怒,將深溝高壘⑨;將軍不怒,將懈怠。今也將軍殺臣,則吳必警守矣⑩。且國之卜,非為一臣卜。夫殺一臣而存一國,其不言吉何也?且死者無知,則以臣釁鼓無益也;死者有知也,臣將當(dāng)戰(zhàn)之時(11),臣使鼓不鳴?!鼻G人因不殺也。
【注釋】 ①荊王:指楚靈王。吳,吳國包括今江蘇大部和浙江、安徽部分地區(qū)。楚靈王伐吳在前537年,見《左傳·昭公5年》。 ②沮衛(wèi):其人不詳。蹷(jue音決)融,即蹷由,吳王余祭的弟弟囥。犒:以酒食慰勞。 ③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乾道本‘荊’作‘而’:顧廣圻云,今本‘而’作‘荊’。今據(jù)改?!?④釁鼓:把血涂在鼓上祭鼓。釁:用牲畜的血涂在新制的重要器物的裂縫,表示血祭。 ⑤女:通“汝”,你們。 ⑥卜:占卜,用龜甲占卜吉兇。 ⑦故:通“固”,本來,指正是。 ⑧臣:乾道本作“人”,據(jù)道藏車等改。 ⑨高壘:高筑壁壘。⑩警守:提高警惕,加強防守。 (11)當(dāng):在。
【今譯】 楚靈王去討伐吳國,吳國派遣沮衛(wèi)、蹷融犒勞楚國的軍隊,楚國的將軍說:“捆起他們,殺掉用血祭鼓。”問他們說:“你們來時,占卜過嗎?”回答說:“占卡過。”。占卜吉利嗎?”說:“吉利?!背苏f:“現(xiàn)在我們將用你兩人祭鼓,這算什么吉利呢?”回答說:“這正是我們吉利的原因。吳國差使我們前來,本來是探視將軍是否發(fā)怒。將軍發(fā)怒,吳國就深挖溝,高筑壁壘;將軍不怒,就松懈怠慢。現(xiàn)在將軍要殺我們,那么吳國必定提高警惕以加強防守。況且國家占卜,不是為一個臣子占卜。至于殺掉一個臣子而保存整個國家,這不叫吉利叫什么呢?再說如果死掉的人沒有知覺,那么用我們祭鼓就沒有益處;倘若死掉的人有知覺,我們將在戰(zhàn)斗的時候,讓鼓敲不響?!背艘虼藳]有殺害他們。
【集評】 明·孫月鋒:“明快婉妙,不讓左氏。”(見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
【總案】 辯辭先言殺臣對吳有利:可使深溝高壘,嚴(yán)防以待。利于吳則不便于楚,一來事理昭然,二來也顯得不卑不屈,達到了動搖對方殺人的目的。其次才正式回答對方的提問,又巧妙地把個人占卜轉(zhuǎn)化到“國之卜”的角度,既然“吳必警守”,那么“殺一臣而存一國”就是吳國的吉利。于此,楚人當(dāng)然領(lǐng)會出吳國吉利而楚國就不那么吉利的話味來;而身死國吉,死得其所,也把自己置于高屋建瓴的境地。最后將“殺臣”推入“有知”與“無知”的假設(shè)選擇判斷的陷井中,不僅使對方無法措手,而且機智地以死者身份用“臣使鼓不鳴”強硬語反守為攻,說得楚人不得不心有余悸。使者其所以能化險為夷,在于他個人的生死放在兩國休戚相反的關(guān)系上闡辯,把咄咄逼人的含意出之以明快而又不箭拔弩張的言辭,風(fēng)神婉轉(zhuǎn)而慷慨,使人易聽而退卻。以莫名其妙的“是故其所以吉”開始,末尾戛然而止,可以說是這段辯辭的“鳳頭”、“豹尾”,正是抓住對方威逼的心理,才找到對癥下藥的妙方。
《說林》總評:
【附錄】 明·趙用賢本題注:“《說文》:‘說,誘也。’( ‘誘’,原作‘釋’)以言諭人,使從己也。戰(zhàn)國之時以游說相高,采以成篇,名《說林》。則說以多術(shù),不苦貧矣。纖株美檟,互見迭出,斧斤入之,皆可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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