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在中午時分,趕往婺源東北鄉(xiāng)的虹關(guān)一線,是因為天氣預(yù)報明天有雨。
就有些著急。今年氣候異常,還沒出農(nóng)歷二月,婺源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這是我首次進入婺源,那時我還不知道,此后我在婺源,還將多次遭遇暴雨天氣。
然而天氣實在是晴好,青山綠水間鼓蕩著春天的氣息。這個季節(jié)進入徽州,特別能夠體會到“春風浩蕩”四字的含義。當然是開車,若是能夠像古人那樣,沿舊時留下的古驛道,徒步進入虹關(guān),那該是多么心曠神怡!旅游大巴呼嘯而過,通往虹關(guān)的現(xiàn)代公路依然蜿蜒,但已不再崎嶇。好在天特別藍,草特別青,路兩邊的山坳里,站立著一樹樹杏和桃,靜待花期。
這是2016年3月19日正午,大地春意盎然,遠處飄來柴草燃燒的焦青氣。很久沒有聞到這樣的味道了,它是那么遙遠,又是那么熟悉。虹關(guān)村頭的空地上,早就停滿了旅游大巴,我們只得把車停在很遠的地方,然后徒步向村里走去。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落,徽州五千村,村村的歷史都很古老。虹關(guān)于南宋建炎年間,始有人煙停佇,人家姓詹,此后發(fā)展為虹關(guān)大姓。南宋建炎年間,大約在公元1127——1130年。虹關(guān)因為地處春秋時期,吳楚兩國劃疆的浙嶺南麓,即所謂“吳楚分源”之地,自古被認為是婺源的北大門;又因古代徽州府至饒州府的主干道,從村子中央穿過,向有“吳楚鎖鑰無雙地,徽饒古道第一關(guān)”之名。村落初建時,有人“仰虹瑞紫氣聚于闕里”,于是取名“虹關(guān)”,又名“虹瑞關(guān)”——“闕”是城闕或門闕,也是“虹關(guān)”中“關(guān)”字的來歷。
然而進到村子里來,卻一時找不到古村的感覺。著名的古樟樹下,擠滿了游人和食客,很多人搶著拍照,鬧騰得像開了鍋!這株古樟的樹齡,據(jù)稱已有千年以上,樹高26米,胸徑3.4米,冠幅闊達3畝,被譽為“江南第一樟”。難怪古人有“下根磅礴達九淵,上樹搖蕩凌云煙”之嘆,氣勢確實不凡。據(jù)傳民國間,虹關(guān)人詹佩弦,收集古人吟誦此樟的詩文50余章,編印《古樟吟集》刊行,鄉(xiāng)里一時傳為美談。
樟之為樟,是因為紋理之美:“木理多文章,故謂之樟”。如徽州五千村,村村都很古老一樣,徽州古村落,也幾乎村村都有古樹,或樟,或杉,或櫧,動輒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樹齡。有資料顯示,婺源樹齡最長的古樟樹不是在虹關(guān),而是在嚴田水口,據(jù)稱已有1500多年,樹高28米,胸徑4.3米,有說10人可以合抱,有說16人方可合抱,所以“虹關(guān)樟”號稱“江南第一樟”,而“嚴田樟”號稱“天下第一樟”,都來爭第一。舊時中國鄉(xiāng)村,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也無論是山區(qū)還是平原,古木老樹都被民間目為“神樹”,在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小孩子有個頭疼腦熱,大人們往往要來到古樹下,點上幾炷香,以祛災(zāi)驅(qū)邪。更有人家添了男丁,用紅紙寫上生辰八字,貼到古樹上,可保一生平安。而在皖北一帶,則是“掛紅”——把大紅布條掛在樹枝上,上面寫上祈福者的名字。我曾在亳州的華祖庵,見過掛滿了“紅”的老樹,那場景只能用“如火如荼”來形容。
其實除了村口的老樟樹下,進到村子里以后,虹關(guān)還是安靜。是下午的兩三點鐘,陽春二三月,正是春氣蕩漾,天是徽州所獨有的高天,墻是徽州所獨有的馬頭墻,不由你不沉溺其中。大二那年,學校里安排我們到西遞寫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徽州老房子,它鮮明的風格和符號,強烈刺激了我的視覺。虹關(guān)先祖擇地建村時,遵循了徽州傳統(tǒng)的風水理念,取正南偏東5°——6°,坐北朝南。浙源水由東向西繞村而過,龍脈由五龍山逶迤而至,綿延幾十里,形成“龍勢”,所謂“龍來十里,氣高一丈,龍來百里,氣高十丈”,龍氣在村落正中聚結(jié)。
和徽州所有的古村落一樣,宗祠曾是虹關(guān)村最宏偉的建筑,舊時,村中有詹姓總祠“詹氏宗祠”,為三進五間,八字門墻,五鳳門樓,重檐歇山式建筑;各房還有支祠5座,稱作“公祠”,如守儉公祠、守信公祠等等。可惜的是,詹氏宗祠解放初期就改建成了“虹關(guān)小學”,5座公祠也都先后改造成了民居,如今已蕩然無存。虹關(guān)有別于其他徽州村落的建筑,名叫“玉堂仙吏”,又名“大廳屋”,建于明中葉。因為明洪武年間,詹姓出了吏部尚書詹同,又出了吏部尚書加太子少保詹徽,所以“大廳屋”是仿宮殿式,建有“三步金階”。太子太保是東宮負責教導太子的官職,簡稱“宮?!?,明清為正二品,其實只是一個榮譽稱號。但地位很高,所以這幢綿延大屋分院、門、殿、廊、廂幾個部分,頭門正中懸掛“七葉衍祥”匾額,正堂懸掛“玉堂仙吏”匾額,正殿前梁懸掛“世天官”匾額。所謂“七葉衍祥”,是指某人親見“七世同堂”,家庭和睦,得享天年?!叭~”是“分枝散葉”,子孫繁衍?!按髲d屋”后來成為詹姓一族的議事場所,每年正月初一,全村男丁齊聚一堂,吃酒團拜;正月初二至正月十九,大屋正殿高掛宮燈和龍旗。一年中重大事宜和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制訂,均在這十八天內(nèi)進行,俗稱“十八會”,所以它實際上還兼有了祠堂的功能。
虹關(guān)民居聳然而出者,多為制墨世家,虹關(guān)詹氏代有名家,以墨名于世。
關(guān)于徽州制墨,清代徽人余良弼,曾有過這樣一首詩:
山前山后植松篁,亦有田疇插綠秧。
不是桃花流出洞,哪知此處墨研香。
余良弼是黟縣廩貢生,作有《石墨嶺竹枝詞》8首,其中兩首與墨有關(guān),另外一首是:
入春花發(fā)杜鵑紅,應(yīng)是徐熙點綴工;
松使美名終不改,文人相賞古今同。
廩貢生是指以廩生資格而被選拔,升入京師國子監(jiān)讀書的成績優(yōu)異者。余良弼的《石墨嶺》,道出了徽墨生產(chǎn)與松料之間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石墨嶺,李白也有詩:“磨盡石嶺墨,潯陽釣赤魚,靄峰尖似筆,堪畫不堪書?!蹦膬?yōu)劣,與松材有關(guān),蘇東坡曾感慨:“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山東的老松都被砍光了,河北易水著名的墨工奚氏也去了徽州,蘇老很憤怒!南唐河北易水制墨世家奚氏之后奚超,因避亂攜子奚廷圭由北而南,定居歙縣,此后易水制墨在徽州,獲得了空前發(fā)展。南唐后主由是賜以國姓,奚廷圭更名李廷圭,被封為墨務(wù)官。古人以燃松取煙為墨,因此松材的好壞,決定著煙料的品質(zhì)。徽州古松為松中上上品,制墨業(yè)的說法是“松貴黃山”,徽墨為“墨中之最”,即由此而來。
徽墨的產(chǎn)地,主要集中于徽州所轄歙縣、休寧和婺源三縣,而婺源制墨,又主要是在虹關(guān)。與歙休墨品以貢墨、御墨、文人墨為主流,格外追求“煙細膠清”、“雋雅絢麗”不同,虹關(guān)制墨注重實用,最具平民化和大眾化特點。虹關(guān)墨的圖案,也多選擇民間喜愛的朱子家訓、御賜金蓮、魚躍龍門、虎溪三笑、壺中日月、松鶴遐齡等等,易于老百姓接受,也易于廣泛流傳。明朝嘉靖、萬歷年間,巖寺程君房、方于魯和呈坎羅小華三足鼎立,將徽墨推入歷史巔峰,三者都是歙縣人。羅小華以桐煙、漆煙入墨,程君房和方于魯則以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瑪瑙、公丁香入墨,走的都不是群眾路線;休寧墨更是絢爛精美,飾金髹彩。程君房曾自詡:“我墨百年之后可化黃金”,與他同時代的大書家董其昌則說:“百年之后,無君房之人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人家要的是千古流芳,萬古留名!
而清代的婺源墨店,雖詹姓有上百家之多,但多數(shù)是為休歙兩縣的知名墨店提供原始煙料。據(jù)乾隆刊本《歙縣志·食貨志》:“墨雖獨工于歙,而點煙于婺源,搗制于績溪人之手”,也就是說,婺源提供原始煙料,績溪提供粗加工。婺源北鄉(xiāng)重巒疊嶂,松林茂密,為徽墨生產(chǎn)提供了豐富的原料,而手工業(yè)代代相傳的家族性,也容易形成家族經(jīng)營的專一和傳承。這也是婺源墨商集中于婺源北鄉(xiāng)花橋、環(huán)川與虹關(guān)等村落的主要原因。這三個村落同屬于北鄉(xiāng)十四都,花橋在最北面,往南越過浙嶺是環(huán)川,環(huán)川往南一里多路就是虹關(guān),在地理空間上緊密相連。如果使用當代經(jīng)濟學術(shù)語,那么婺源北鄉(xiāng)在制墨業(yè)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產(chǎn)業(yè)集群”。
在徽州,墨業(yè)同鹽業(yè)、茶業(yè)、木業(yè)、典當業(yè)一樣,都具有家族性。詹氏為婺源望族,主要分布于婺源北鄉(xiāng)廬坑、嶺腳、虹關(guān)、秋溪等幾大村落,且源于共同的祖先。日本市河米庵所撰《墨談》三卷,成書于清嘉慶十七年,公元1812年,其中所載詹氏墨工約十余家,以詹鳴岐為著,據(jù)其記載,詹鳴岐墨曾遠銷東瀛。周紹良也曾購得“詹鳴岐墨”一鋌,一側(cè)楷書“詹鳴歧制”四字,鏤字處微凹,涂以金地,發(fā)出閃閃藍光,而形制樸實,雕鏤渾茂,堪稱佳品。
日本人似乎特別看重婺源制墨。日本著名古墨收藏家松井元泰,曾遠涉重洋來到婺源,向詹子云等名家請教制墨秘笈,并帶回去大量婺墨。在其所著《古梅園墨譜跋》中,松井評價說:“徽州官工素公、游元紹、詹子云,三子蓋當代之名家?!薄八毓碑斨覆芩毓?,明末清初歙縣巖寺制墨高手。曹氏制墨,子孫相傳,歷十三代,綿延300余載,是我國制墨史上一位聲名煊赫的人物。松井到中國來時,曹素功剛?cè)ナ啦痪?。另一位日本藏墨大家河氏朱庵,在其撰寫的《朱庵談墨》中,多處提及婺源墨工對日本制墨業(yè)的影響,盛贊婺墨“藝冠墨林,名重天下”。而據(jù)清代《名墨談叢》所說,“婺源墨大約在百家以上,僅虹關(guān)詹氏一姓就有八十多家,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歙縣、休寧造墨家,在徽墨中是一大派別?!?/p>
明清以降,詹氏墨家人才輩出,至清末民初仍不絕如縷,積攢了大量財富,墨品“銷售二十三行省”。直到晚清時期,關(guān)于詹氏墨商的事跡,仍散見于各類報章和小說,20世紀20年代上海墨工大罷工時,尚有婺源墨商2000余人。而這一從業(yè)規(guī)模,顯然高于同時期的歙縣和休寧。
陽光依然明亮,透過工藝繁復的雕花窗欞,給幽暗的老屋,投下斑斕的光影。當年,很多在外埠打拼的墨工墨商,攜重金榮歸虹關(guān)故里,修祠修譜,建造深宅大院,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慮得堂、顧汝堂、留耕堂、玉映堂、玉鑒堂、棣芳堂、禮和堂、繼志堂、六順堂等等恢宏富麗的徽派建筑。棣芳堂詹氏后人,至今仍然保存著清代乾隆七年至二十四年經(jīng)營徽墨的原始賬本和祖?zhèn)鞯哪涟l(fā)貨號牌,是極為珍貴的文史資料。即使是今天,百多年時光過去了,虹關(guān)的沉沉大宅,幽幽深巷之間,仍然有縷縷墨香散發(fā),尤其是在陽春二三月,春氣萌發(fā)的時候。
虹關(guān)村中,有一條青石鋪砌的古驛道,即著名的“徽饒古道”。虹關(guān)段“徽饒古道”由通濟橋入村,經(jīng)永濟茶亭和大樟樹穿村而過,出村經(jīng)由宋村、段村,可以由西坑村直上浙嶺。此刻,我就站在通濟橋下,古道斑駁。浙源水正由東向西,沿古道一側(cè)蜿蜒而入浙嶺,夕陽銜山,徽山徽水,如畫一般鮮明著。浙源水當?shù)厝朔Q“鴻溪”,從我進村開始,就一直在我耳邊潺潺。這趟到徽州來,我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皖南,什么是皖北,什么是山地,什么是平原?;罩菹骱推皆恿髯畲蟮牟煌褪撬匿?。平原上的河流多為深水靜流,如長江、如淮河,即便“江流有聲”,也一定是濁浪拍岸。
太陽漸漸西沉,柔和的余暉,勾勒出徽派建筑參差的剪影。最后看一眼詹氏諸堂,我告別虹關(guān),詹氏“大廳屋”隱在了層層疊疊的虹關(guān)深處,莫辨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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