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
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
黃庭堅最失意的日子,是靠焚香來排解心中的苦悶,獲得精神上的安寧。黃庭堅晚年被貶宜州,入住在嘈雜不堪的市集內(nèi),市集又吵又臟,充斥著各種叫賣聲與難聞的氣味,其《豫章黃先生文集》載:
余謫宜州半載,官司謂不當居關(guān)城內(nèi),乃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齋,雖上雨旁風,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以為不堪其憂,……既設(shè)臥榻,焚香而坐,與西鄰?fù)琅V畽C相直”
對黃庭堅來說,香就像是宴坐參禪的“靜友”,抵抗俗氛的“衛(wèi)兵”。當市井喧嘩的叫賣聲與肉屑的腐敗氣味,種種煩雜俗事洶涌侵擾時,只需焚香一炷就能夠“靈臺湛空明”,外在煩憂、煩心之事就在香氣的滌蕩之下,消散于無形。
宋代文人中,對香認知最深、且愛香成癡者,非黃庭堅莫屬。他在《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詩中自稱有“香癖”:“ 天資喜文事,如我有香癖”。
朋友知其喜好熏香,常將香料、香爐當作禮物送給黃庭堅,其日記《宜州乙酉家乘》記載:“二月七日李仲牅書寄婆婁香四兩;二月十八日唐叟元老寄書并送崖香八兩?!秉S庭堅的詩作中也曾提及此事,《謝王炳之惠石香鼎》詩曰:
薰爐宜小寢,鼎制琢晴嵐。
香潤云生礎(chǔ),煙明虹貫巖。
法從空處起,人向鼻頭參。
一炷聽秋雨,何時許對談。
友人送給黃庭堅的小熏爐,是仿古器式樣的鼎式爐。 黃庭堅在詩中夸贊香爐,可用于午睡小憩,參禪打坐,又可用于書齋中與好友清談焚香。對有“香癖”的黃庭了來說,這小熏爐無疑是最好的禮物了。
文人之間互贈香方、香品、香爐,是清雅之事。宋代使用的熏香多為香丸,若將其送人,需要在香丸表面貼一層金箔,讓香丸顯得精美漂亮,宋代《陳氏香譜》韓魏公濃梅香方言:“如欲遺人,圓如芡實,金箔為衣,十丸作貼”。
黃庭堅是品香、調(diào)香的高手,在氣味品鑒上,有獨到的見解。其朋友喜歡將自己制作的香品送于黃庭堅品鑒,黃庭堅《與徐彥和書》中點評過徐彥制作的“小宗香”與“意可香”:
前所寄香似與小宗不類,亦恐是香材不妙。使香材盡如所惠蘇合之精,自可冠諸香矣。意可尤須沈材強妙,前錄意可方去,似遺兩種物,蓋當于諸香后。云:龍腦、麝香各三錢,別研,若果遺,幸增入。
黃庭堅信中指出徐彥制作的“小宗香”氣味不太對,其原因是所用香材不佳。“意可香”需上好沉水香,而且少了龍腦與麝香兩味香材,信中特地注明這兩味香材由于氣味強烈必須分開研磨。黃庭堅單憑合香氣味,就能斷定香中少了兩味香材,不愧是有“香癖”之人。
小宗香與意可香,都是黃庭堅收集整理的香方。小宗香南朝宋時的香方,黃庭堅《書小宗香》云:“茂深惟喜閉閣焚香,遂作此香饋之。”茂深為南朝宋畫家宗炳之孫,喜歡焚此香,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也提到有“南史小宋香”。
意可香,是南唐李氏宮廷中的熏香,曾為某嬪妃名“宜”者所賞愛,故名“宜愛”。黃庭堅認為此香:“香殊不凡,而名乃有脂粉氣,易名意可”。香氣與香名不合,還要特地改稱,可見黃庭堅對香的態(tài)度多么認真。
這兩首香因黃庭堅整理、傳誦而揚名,與意和香、深靜香并稱“黃太史四香”,被宋人陳敬編入《陳氏香譜》中,黃太史即黃庭堅,其在哲宗朝任《神宗實錄》編撰史官,故稱“黃太史”。
黃庭堅對海南沉香有獨特的喜好,合香大多以海南產(chǎn)的沉水香為主香,宋人周去非《嶺外代答》論述沉水香時說:“山谷香方率用海南沉香,蓋識之耳?!秉S太史四香中的,“意可”、“深靜”、“小宗”都特別標注用海南沉水香配制。
黃庭堅所用香方,并不都以名貴沉香為主,在《陳氏香譜》中有一帖冠以黃庭堅名號的“黃太使清真香”,此香與上述以沉香為主的香方不同,是以柏子仁為君香,輔以甘松蕊、白檀香制作:
柏子仁二兩,甘松蕊一兩,白檀香半兩,桑木麩炭末三兩,右細末,煉蜜和九,磁器窨一月,燒如常法。
制香清真香的材料,所用香材多為有藥用功效的香藥,柏子仁養(yǎng)心氣,宜智寧神;甘松理氣形散,芳香開脾郁;檀香有開竅、行氣、安神、解郁的功效,三味香藥合制的熏香,焚之有養(yǎng)心寧神之功效。
與沉香為主制作的香品,“黃太史清真香”屬于低檔香品,晚年黃庭堅屢遭貶謫,物質(zhì)條件大不如前,或許就通過焚燒樸素的“清真香”,禪坐調(diào)息保持內(nèi)心的清靜與安定。
黃庭堅愛香、制香、收集香方,還常以香方、香爐為主題作詩,黃庭堅所作“香詩”中,最著名的是寫給蘇軾的《有惠江南帳中香者戲答六言》二首:
百煉香螺沉水,寶薰近出江南。
一穟黃云繞幾,深禪想對同參。
螺甲割昆崙耳,香材屑鷓鴣斑。
欲雨鳴鳩日永,下帷睡鴨春閑。
詩中所述“帳中香”與前文“意可香”一樣,是南唐李氏宮廷使用的熏香。黃庭堅在詩中分析了制作帳中香的香材“螺甲割昆崙耳,香材屑鷓鴣斑”。螺甲即甲香,善能管香煙,與沉、檀、龍、麝用之堪佳。鷓鴣斑是如鷓鴣鳥羽毛雜色的一種沉香,氣尤清婉,似蓮花。
宋代《陳氏香譜》收錄的帳中香方很多,有以鵝梨蒸沉香、檀香制作的,也有蘇合油、薔薇水浸沉香而成,同時使用甲香、沉香為原料的是“李主帳中梅花香”:
丁香一兩(新好者)、沉香一兩、紫檀香半兩、甘松半兩、零陵香半兩、龍腦四錢、麝香四錢、杉松麩炭末一兩、制甲香三分,右為細末,煉蜜放冷和丸,窨半月爇之。
黃庭堅贊稱帳中香為“寶薰”,不僅用于床帳熏香“欲雨鳴鳩日永,下帷睡鴨春閑”,還能與友人品香參禪“一穟黃云繞幾,深禪想對同參”。
黃庭堅的“香詩”及其用香的觀念,也影響了日本香道文化。在日本香道界,有敘述焚香功用的《香十德》,據(jù)傳為黃庭堅作:
感格鬼神,清淨身心。能除污穢,能覺睡眠。靜中成友,塵里偷閑。多而不厭,寡而為足。久藏不朽,常用無障。
但據(jù)江戶初香道家鈴鹿周齋記述《香十德》乃“一休和尚作”,并非出自黃庭堅。一休和尚是日本室町時代的名僧,室町時代的文人極為推崇黃庭堅的“香詩”,《香十德》條目之六的“塵里偷閑”,即取自黃庭堅《子瞻繼和復(fù)答》詩中的“一炷煙中得意,九衢塵里偷閑”。
“九衢塵”代表著塵世的各種煩惱,而香不僅可取悅嗅覺感官,溫和甘美的香氣,還能平心靜氣、舒緩解壓,在品香的過程中,獲得精神上的放松,收斂心神,是古人用香的目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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