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站在百葉窗前凝望遠方,她看見山巒在天邊翻涌,白楊在風(fēng)中舞蹈,還有那斷了線的風(fēng)箏掛在電線桿上。大風(fēng)呼啦呼啦地吹了一陣又一陣,繼而老槐樹上的麻雀在窩里瑟瑟發(fā)抖,她擦干閃爍著渾濁淚水的雙眼,默默的遙望更遠處。 而木里正倚在老槐樹干上看惠安,他一看見她那哭得稀里嘩啦的樣子,立馬就哈哈大笑起來了。可是,惠安是看不到木里的,因為她還活著。 就在木里哈哈大笑的當兒,路上蹦蹦跳跳著過來了兩個孩子。女孩用食指點點男孩的肩膀,他頓時滿臉通紅起來。 “你討厭,干嘛碰我肩膀 ”:“因為我想和你說話呀!” 男孩有點害羞,他聲音小了一點兒:“那你可以叫我名字啊” 還沒等到惠安聽女孩說出任何一句話時,他們就匆匆跑開了。惠安頷首將額前的一綹白發(fā)撩到耳后,她笑了,瞇起的眼睛和新生的月牙兒可真像。 他們就那樣蹦蹦跳跳著跑開了,木里看著兩個跳躍的光影呆呆站了好久,他也竟在一瞬間像個孩子一樣紅了眼睛。而那雙紅了的眼睛,惠安看不到。某一年,木里坐在惠安后面,他上課時常常用手指 點惠安的肩膀,等到惠安轉(zhuǎn)過身來問什么事的時候,木里會不好意思的說句沒事,然后惠安臉上的訝異慢慢爬到木里臉上,過了一會兒,他心里全是滿滿的甜蜜情愫。后來木里單身的時候,惠安身邊總有個伴兒,而當木里脫單的時候,惠安則又孤家寡人一個了。沒人知道這是天意,或者是巧合,抑或是事在人為。 大學(xué)的時候木里去了北京,惠安去了哈爾濱,冬天很冷的時候,她裹著兩件羽絨服站在陽臺看白天的太陽和天空,看晚上的星星和雪花。 她也曾看見整個世界都被一層撕不破的黑色粗布罩住了,然后她在陽臺掙扎,嗚咽,流淚。等到黎明或是天亮,惠安則又安然的躺在地板上睡著了。 木里是走到哪里都會閃閃發(fā)光的那種人,他不拒絕任何曖昧,也不接受任何追求。好像那樣,他就可以一直給自己保鮮。木里是樂觀的人,他對誰都愛笑,但除了惠安。 記得惠安某天沒有去買早餐,他頓時就生氣了。拍桌子站起來朝惠安吼“你不吃早餐怎么能行呢 ”惠安像魚兒吐泡泡一樣,語速平緩的說出一句話“因為我沒錢了?!?“現(xiàn)在,跟我一塊兒下樓買早餐!” “我不花你錢?!?“我借給你錢?!?“啊,要借錢,借了又得還,不去不去,死活都不去?!?木里拿惠安沒辦法,他只好坐下來寫作業(yè)了。過了一會兒,有一女生給木里送來早餐,木里用食指戳戳惠安的背。 “噯,我有早餐,一人一半 ” “好啊”,惠安笑的有點狡黠,她在掩飾她的不安。 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好多年?;莅渤36荚谙?,木里喜歡我嗎有時她覺著那簡直是天方夜譚,木里那么優(yōu)秀又有那么多姑娘,所以,他怎么可能喜歡自己! 有時她覺得木里是喜歡她的,因為她不吃早餐他會生氣成那個樣子,像個孩子一樣幼稚,直白。他把所有的心情都變成表情,掛在臉上。
每次想到這兒,惠安都會笑,她笑著說她有一種正在熱戀的感覺。 時間可真是個強者,偉人活著的時候它在走,偉人死了之后它還在繼續(xù)走,時間它永遠都活著。 落了雪的哈爾濱像是坐落在童話里的城市,惠安看著這風(fēng)花漫天飛舞,惠安又踩著這風(fēng)花跳躍旋轉(zhuǎn),惠安還期待著這風(fēng)花消融成河。 風(fēng)花消融,淌成了一條河,木里不在北京,而惠安也離開了哈爾濱。不管他們在哪里,他們都還離不開這地球上的氧氣。從來都沒有什么真正的物是人非,只是顛沛流離給它鍍了一層金,讓它如此的冠冕而又堂皇。 木里在事業(yè)有成之后成家了,妻子是史湘云那樣的女人,惠安在想要個孩子的時候嫁了猶太人,他們幸福的生活著。這段時間里,木里不向任何人提起惠安,惠安也從未跟誰說過木里的存在,他們都被對方藏在最隱秘的地方,但是光可以到達,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見的那種光。 后來的日子里,木里在上街時,總忘不了看女人赤裸的肩膀,久而久之,妻子習(xí)慣了這樣的丈夫,兒子也習(xí)慣了這樣的父親,他們知道他有他這樣做的原因。 只記得,某個夏天,一幫同學(xué)說起痣的事情。惠安說她肩上有一顆,木里聽后眼睛瞪的又大又圓,隨后,他悄悄揭開自己的衣領(lǐng)。 “有沒有搞錯啊……我這兒也有” 惠安當然聽不到他自言自語,因為那會兒,他和她有那么一丁點兒的矛盾。 后來矛盾有沒有緩和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夏天的時候,惠安穿吊帶裝,木里湊巧可以看見那顆若隱若現(xiàn)的小黑點兒,他曾經(jīng)為它心跳加速過。這些,惠安都不知道的。 惠安喜歡各種各樣輕便的枕頭,但她買來并不枕,只是習(xí)慣了壓在床頭,至于那兒藏著什么秘密,卻沒人敢揭開枕頭看個究竟。終有一天,他們都沒有了伴侶。
暮春,木里在后院里侍弄花草,有人“哐哐哐”的敲了木門好久,安出去迎接客人。 “爸,門外有個阿姨找您?!?木里驚喜的像個孩子——”快出去看看她肩膀上有沒有痣” “爸,這不太好吧。”安覺得十分難為情。 “我不管,要不你去問問也成。” “好,那我問問去?!?“你快點??!” “爸,她說她左肩上有兩顆痣。” “哦,不是,不是,讓她走吧,我不會見的。” “爸,她挺漂亮的,非見你不可呢” “都說了不見,讓她走!” 木里還真是沒見那女人,他的目光暗淡了許多,又被鳳仙花的嫩芽兒點亮了許多。 惠安每個枕頭里都有鳳仙花的黑籽兒,與眾不同的那個,下邊還壓了張照片,照片上有個男生,不是猶太人的丈夫,而是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的木里。 惠安去巴西旅行,帶著叫月的孫女。木里去巴西暫住,帶著那個叫安的兒子。 木里還是沒能改變自己的習(xí)慣,盡管這是國外,他仍舊東瞅瞅西看看,目標點卻都是女人的肩膀。忽然,他在街上站住腳,安拽他也拽不動了,于是他就順著父親的視線看過去。 對面是一個老阿婆,雖然老了,但身材卻還沒走樣,她穿棉布裙子裸露著雙肩,干枯卻依舊白皙。安再定睛一看,這是中國的阿婆?。?“爸,你眼光不錯嘛?!卑泊链聊纠锏睦涎÷曕止局?。 “你才發(fā)現(xiàn)啊 ”木里眉宇間的川字不見了,他用就像小時候得了獎狀一樣驕傲的語氣給安說出那句話。 “怎么,你想和她認識 ” “這有什么難的 ” “老爸,我看好你哦!” 木里徑直走過去,繞到老阿婆的身后,他點點她的肩膀,她“咯咯”的笑了。 “呃,哦,你?!?“嗯,啊,我?!?“哇,沒想到我會在這兒遇見你,我還以為會是在去天堂的路上呢 ” “真幸運,他鄉(xiāng)遇故知,你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來這兒吧,你得帶我們玩” “好啊,出發(fā)了!” “現(xiàn)在就走。這么快 ” “即刻出發(fā),你不是喜歡雷厲風(fēng)行嗎 ” “真不錯,連這你都記得,記性真好啊木里。” “惠安,這附近有個公園,先去那兒坐坐吧?!?“聽你的?!?二十歲的安,帶著十歲的月,在公園里四處玩耍。 條椅上,惠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左邊一側(cè),木里翹著二郎腿坐在右邊的一端。他們講著流利的英語,在這個熱情而又開放的國度里。黑頭發(fā)黑眼睛黑皮膚卷頭發(fā)的人,不時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他們。 惠安一直微笑,她顯得優(yōu)雅大方。木里哈哈大笑,就像個幽默的老紳士。 安偷偷端詳了惠安好久,尤其是她的肩膀。 “哦,肩膀上芝麻大的黑點兒,爸也有的不是嗎 ”“對對對,爸也有的?!?安在一邊自問自答。月在安自問自答的當兒,也細細琢磨這木里,她對他感覺不壞,因為他熱情隨和又愛笑,最重要的是他的臉,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的的確確,這是第一次見他呀。 “喔哦,莫非……他就是惠安奶奶枕頭下的人?!痹孪氲竭@里,覺的又驚又嚇。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安直視著自己,于是他們面面相覷起來。兩人又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提出去爸爸和奶奶身邊的。 “爸,她……肩膀,痣,您一直看女人肩膀,就是為了這個……嗎 ” “你覺著呢 ”木里淡淡的說了一句。他故弄玄虛,想把安搞糊涂。 月附在惠安耳邊,鳳仙花一樣漂亮的嘴巴觸碰著奶奶的耳廓。 “奶奶,他就是你枕頭下面的人喔?!?“我枕頭下面有人嗎 ” “照片,照片嘛” “嗯。。。。”月和安在笑。
許多事情,都這樣,漸漸不言而喻起來。 木里想和惠安一塊兒吃飯,但惠安趕時間,沒辦法,他只能推薦幾款了。 就在惠安說自己要去新西蘭久居的時候,木里突然想要回中國,去鳳凰古鎮(zhèn)看看,說不定,他還會在那兒頤養(yǎng)天年呢。 還真是那樣,惠安在新西蘭呼吸著最清新的空氣,吃著最自然的味道。木里在湘西的古鎮(zhèn),倒也逍遙自在。 有一天,木里想放風(fēng)箏了,尤其是想和惠安一起放。他找人給她捎了信兒,兩個月之后,惠安回來了,原因很簡單,因為木里想和她放風(fēng)箏。 等待惠安的這段時間,木里也沒閑著,他扎了一屋子的風(fēng)箏,最大的那個是蝴蝶,白色的蝴蝶,那是肩膀下蝴蝶骨的樣子,漂亮極了。初春,惠安穿保暖衣和風(fēng)衣,木里穿羊毛衫和風(fēng)衣。 他們在大雁塔前的廣場上奔跑著,嬉戲著,惠安開心的像個孩子。 風(fēng)箏在天上飛,人兒在地上跑。跑著跑著,藍色的天空,蝴蝶顫巍巍的抖動起來,線斷了,蝴蝶自由了,可是它找不到飛行的方向了。它一頭又一頭的撞著氣壓,它被撞得七葷八素,它掉落了下來,是在一片草地上,那兒有蒲公英的種子,悄悄藏在泥土里的。 木里看到風(fēng)箏飛的很高的時候,他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的示意惠安——“你看,你看,風(fēng)箏飛的好高啊。” 惠安看著木里,她笑了,露出不太齊整的牙齒。 木里看到風(fēng)箏斷了線的時候,他呆呆站在原地不動了,一個迾趄,他躺在方塊磚上,再也沒起來過。 惠安在春風(fēng)里歇斯底里——“來人啊。救救他,救救他好嗎 ” “有沒有人啊,幫幫我,送他去醫(yī)院——” 惠安沒有哭,只是她突然間手足無措起來,她不知道該干什么,她不知道該怎樣做。 來了幾個人,送木里去了醫(yī)院,惠安這才安靜下來。她安靜了兩天兩夜,如同昏迷。剛一醒來,就要跑去看木里??稍吕氖终f奶奶別去。 惠安很聽話,她沒去。 回家以后,她去古鎮(zhèn)住了段時間。她有親人,沒有朋友,日子倒是清靜。 惠安不出門了,她常常都站在百葉窗前看遠處翻涌的山巒,還有蒼老的槐樹,樹上瑟瑟發(fā)抖的麻雀,以及……那電線桿上斷了線的風(fēng)箏,她有時還會哭,在大風(fēng)呼啦呼啦吹了一陣又一陣的時候。 惠安有午睡的習(xí)慣,今天也不例外。 她裸睡的習(xí)慣也保持了好多年,總是喜歡蓋著被子,胳膊壓住枕頭,這才安心的睡去。 木里不再倚著老槐樹發(fā)呆了,他壓低了帽檐,越過籬笆,穿過窗戶,走到床前注視著惠安,她那么平靜,那么優(yōu)雅,他看呆了。 床頭過來一個光影,是惠安的,她不用開口他也可以領(lǐng)悟她的意思。 光影給惠安掖好被角,她跳動了一下,就不見了,木里的光影驚慌失措。 他的光影開始吶喊——惠安你不能這樣,不地道! “來呀,來追我呀” 天空中有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傳來,電線桿上再也沒有斷了線的風(fēng)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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