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從《職貢圖》看古人的世界觀

《職貢圖》承擔(dān)了建構(gòu)帝國、描述天下的功能。一方面它記錄了自己周邊來朝貢的不同民族和國家，另一方面它也記錄了中國當(dāng)時的自我和周邊疆域是什么樣子。

《職貢圖》是南朝梁代蕭繹所繪的繪畫作品，原作已失，現(xiàn)存宋人摹本，絹本設(shè)色，縱26.7cm，橫200.7cm（原為402.6cm），是中國繪畫史上第一部辟用外域職貢人物為作畫題材的工筆人物卷軸畫，亦是現(xiàn)存最早的職貢圖。同時也為后世研究繪畫和歷史提供了珍貴的史證材料。

該摹本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蕭繹《職貢圖》原作朝貢人物不少于25國，甚至超出31國?，F(xiàn)僅存12國畫像。自右至左為：滑國、波斯、百濟、龜茲、倭國、狼牙修、鄧至、周古柯、呵跋檀、胡密丹、白題及末國使者，每一位使者身后，有一簡短的題記，敘述其國名、方位、山川道里、風(fēng)土人情、與梁的關(guān)系，以及歷來的朝貢情況。其榜題，滑國前行殘，末國后段殘，倭國只存前半，后半屬宕昌國，其使者圖像已逸，其余多有漫漶，內(nèi)容與《梁書·諸夷傳》相符，或更翔實。

“職貢圖”用大白話講，就是“看外國人”

所謂《職貢圖》，指的是我國處于封建國家時，外國及中國境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上層向中國皇帝進貢的紀實圖畫。這個“職貢圖”用大白話講，就是“看外國人”。在世界還沒有溝通得那樣順暢的情況下，“看外國人”是一個很有趣的事兒。一般民眾當(dāng)然是好奇、緊張；知識分子是為了掌握知識、了解世界，所以，后來會發(fā)展出人種學(xué)、民族志這樣的東西。最喜歡看外國人的還有統(tǒng)治者，古代中國非常古老的書里就說，“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各國諸侯來朝拜，天子看有這么多匍匐在腳下，為我所籠罩的異邦，心里會很快活。傳說里面，大禹在會稽聚會諸侯，其中有一個部落酋長防風(fēng)氏來晚了，就得被殺掉。天子借此立威呀。所以，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傳統(tǒng)。

不過，漢武帝時代并沒有關(guān)于這種朝貢的圖像，只是在文字里面看到一點。如《漢書》里記載，漢元帝建昭三年，打敗了郅支單于后，曾經(jīng)畫過他們的圖?！案嗜獙戦懯现?，后宮玩單于之圖”。漢代王延壽寫的《魯靈光殿賦》里邊也說，“胡人遙集于上楹”，也就是魯靈光殿里畫有胡人的形象，但是這些都沒留下來。

《職貢圖》告訴我們一個什么樣的“世界觀”

秦漢以后中國對于四夷的知識越來越多。在這個時代，古代中國人對外國人已經(jīng)有了好多明確的知識。不過，真正開始對異國異邦做繪畫記錄、保留下來的最早的，就是梁元帝蕭繹所作的《職貢圖》。這些文字和圖像，能給我們一些什么樣的知識呢？告訴我們一個什么樣的“世界觀”呢？

首先，要說明的是，這一《職貢圖》里的35個國家，大體上符合南朝梁代也就是公元6世紀的外交情況。這些國家很多不見于《宋書》和《南齊書》，但是和《梁書·諸夷傳》吻合。這說明畫這個《職貢圖》的梁元帝蕭繹——他當(dāng)時還是荊州的地方長官——是有實際的觀察和資料的。

第二，這個《職貢圖》還呈現(xiàn)了南朝梁代與外界的實際交往情況。它第一個記載的是滑國，為什么是滑國呢？滑國在現(xiàn)在新疆一帶，剛好那時特別強盛，西邊到了天山南麓。它往西邊遷徙時，征服了焉耆、龜茲、疏勒、于闐，甚至打到了波斯。所以，它確實是南朝梁代所知道西邊最重要的一個國家。還有，為什么把百濟放在第二位？有學(xué)者指出，在南朝梁代以前，東北這些國家里，對中國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高句麗。但到了這時，百濟越過北方的北魏，能直接通過海上和南朝梁代溝通，而且也成為中國和日本之間溝通的橋梁，地位越來越重要，所以，百濟就放在前面了。這說明這個《職貢圖》的記載是可靠的，它記錄了南朝梁代對于周邊國家的認知。

第三，在這里還要特別強調(diào)一點，就是在現(xiàn)在保留下來的18段文字和12個圖像里，我們要注意一些特殊點。比如，其中有個五溪蠻，又叫五溪攀，在今天的四川和陜西之間，在新發(fā)現(xiàn)的一段文字里這么寫道，它（五溪蠻）的言語與中國略同，婚姻備六禮（儒家儀禮里講婚姻的六禮），而且它知詩書，懂得中國的經(jīng)典。如果我們從現(xiàn)在來看，它當(dāng)然不是外國，可是在當(dāng)時，它是被當(dāng)作諸夷來看待的。同樣情況的還有在今天湖南湖北一帶的天門蠻、臨江蠻，還有建平蠻，以及屬羌族的鄧至、宕昌。我們可以看到的一個現(xiàn)象就是，中國在當(dāng)時，沒有像現(xiàn)在那么大，這些地方在當(dāng)時還是朝貢的“外國”。所以，這里有一個道理我們要明白，中國的“內(nèi)”和“外”是不固定的，不能拿現(xiàn)在中國的版圖倒推歷史上的中國。

中古史里，一個很重要的事就是地理上中國的不斷擴大，包括江南的開發(fā)，使得南方大片土地納入帝國疆域，當(dāng)時所謂山民蠻族逐漸納入中國的文化圈，由于中原和周邊民族發(fā)生交往和沖突，使得“中國”開始越來越向四周發(fā)展，于是“外”有時就變成了“內(nèi)”。

《職貢圖》承擔(dān)了建構(gòu)帝國、描述天下的功能

在這里，《職貢圖》承擔(dān)了建構(gòu)帝國、描述天下的功能。一方面它記錄了自己周邊來朝貢的不同民族和國家，另一方面它也記錄了中國當(dāng)時的自我和周邊疆域是什么樣子。后來，“職貢圖”逐漸成為一個繪畫史上重要的主題和傳統(tǒng)。比如，宋代有李公麟的《職貢圖》，記載了占城、浡泥、朝鮮、女真、三佛齊、罕東、西域、吐蕃等。元代、明代都有畫家畫職貢圖，一直到清代還有蘇六朋的《諸夷職貢圖》?？墒牵@些職貢圖有一半是寫實，也有一半帶偏見。所謂“寫實”就是剛才我們講的，梁元帝蕭繹作記錄時，確實有很多資料、很多觀察。但為什么又有“偏見”呢？因為古代中國長期以來的那種自命天朝，自認為是文明中心的這樣一個觀念，使得它對四夷都有一種鄙夷，因此，也會采取圖像描述這些民族的丑陋、野蠻和怪異。所以，大家看宋代劉克莊給李公麟《職貢圖》寫跋時就說，一方面盡管有的外邦離開萬里，李公麟所畫“非虛幻恍惚意為之者”——不是隨意地虛構(gòu)想象的，至少關(guān)于日本、越南、波斯這些畫得還是很準(zhǔn)確的；但是盡管如此，另一方面，他也還是把異國人想象成野蠻人，把他們的王畫成這樣：“其王或蓬首席地，或戎服踞坐，或剪發(fā)露骭，或髻丫跣行，或與群下接膝而飲（沒有君臣之分，大家坐在一起喝酒），或瞑目酣醉，曲盡鄙野乞索之態(tài)（好像是很野蠻的樣子）。”特別是有人諷刺說，明明四夷都和你分庭抗禮了，你還是吹牛，說得好像仍然“萬邦協(xié)和，四夷來朝”似的。

到了清代，官方的“職貢圖”把西洋人也畫進去了，說明那時候，中國人的外部接觸和世界知識已經(jīng)越來越多。剛才說，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想象，有時候是把他們想成“非我族類”，也就是說不像人類的樣子，這個傳統(tǒng)是從《山海經(jīng)》開始的。可是到了清代，這個傳統(tǒng)略有改變，因為清代對世界的認知比以前擴大，也比以前清晰了。清代官方所修的《四庫全書》已經(jīng)把《山海經(jīng)》《神異經(jīng)》從地理類移到小說類里了；《職貢圖》里的英、法、荷、意這些人，畫得也比較寫實了。當(dāng)然，主要的傳統(tǒng)還沒有變，清代仍然在想象自己是天下中央，四夷來朝，所以，“職貢圖”最后也是最有名的作品，就是乾隆年間的《萬國來朝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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