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震宏：桑樹是《詩經(jīng)》里的一朵紅玫瑰

上一次我們聽郁老師講解了懷人詩《卷耳》，在桑葚成熟的日子里，讓我們一起來認(rèn)識《詩經(jīng)》中的桑樹吧～

桑樹，是《詩經(jīng)》里的一朵紅玫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豳風(fēng)·七月》

《詩經(jīng)》采桑，是一種浪漫主義。我尤愛《七月》的這一段，叫人想起《陌上?！防锏牧_敷，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覺得與《七月》里的那個女子是同一個人。

《詩經(jīng)》是一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內(nèi)里自有一種神奇的呼應(yīng)，我讀“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比洌阆肫稹毒矶防锏摹安刹删矶?，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币粋€采桑，一個采卷耳，懿筐與頃筐相對，一深一淺；微行是小徑，周行便是大道。又如《七月》“猗彼女桑”，這個“猗”字，戴東原解釋為茂盛，其實(shí)就是《隰桑》里“隰桑有阿”的“阿”。以《詩》證《詩》，不言而喻，連小學(xué)訓(xùn)詁也派不上大用場。不知是不是孔夫子有意安排的？

陶淵明的基因里有桑樹，他的詩里，桑樹遍地，大概因他是柴?？h柴桑里人。我從小生長鄉(xiāng)間，《七月》寫的田坂生活，我做過不少。小時家里養(yǎng)蠶，去家一里有幾分桑地，閑常辰光，幫忙去采桑，不情不愿，尤其怕桑樹上的毛蟲，一碰到，就惹毛蟲花，手上起虧，癢得要命，《東山》詩說“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大概就是這種東西。采桑亦是一種修為，《魏風(fēng)》里有一首采桑詩，說“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這一種閑閑自得的氣象，我父母倒是有的， 人與桑樹，存了一個敬的心思，采下來的桑葉，便沒有一點(diǎn)火氣，蠶就養(yǎng)得好，人世萬事皆然。

《詩序》說：《七月》，陳王業(yè)也。這話猶如禪宗的話頭，極要命，使人半夜驚醒。我小時在田地做活，只聽大人說：“讀書用心，大起來做街上人去。”未見得說田坂生活就是王業(yè)的。孟子講王道，原亦只從桑樹開說，見梁惠王，就說“五畝之宅，樹之以?！保娏她R宣王，亦復(fù)如是。叫人想見圣賢之心，直與《七月》息息相通。

桑樹種在哪里好？孟子有規(guī)劃，他說：“五畝之宅，樹墻下以桑?！边@倒與《鄭風(fēng)·將仲子》“無踰我墻，無折我樹?！毕嗪希乙詾檫@是巧合。毛公解釋《七月》“遵彼微行”，說是“墻下徑”，大概是受了孟子的影響。馬瑞辰見了，干脆總結(jié)道：古者桑樹于墻。照他的意思，似乎桑樹就只能種在墻邊，然而《詩經(jīng)》有烝在桑野、降觀于桑、說于桑田之類的句子，不見得都在墻邊，但是我喜歡馬瑞辰的可愛。

一部《詩經(jīng)》，芣苢、卷耳只一見就沒了，桑樹卻常見，風(fēng)雅頌里都有一片桑樹林。我鄉(xiāng)下桑樹分兩種，田坂里成片種的，矮小，就叫桑樹，或者叫家桑樹，最常見；另有一種，高大，叫火桑，也叫野桑樹。火桑，我疑心是扶桑的轉(zhuǎn)音，古之遺語也。

《詩經(jīng)》正好相反，高大的，就叫桑，無論“交交黃鳥，止于?！保澳仙接猩?，北山有楊”，只說一個“?！弊?，便指高大的桑樹，《大雅·桑柔》所謂“菀彼桑柔，其下侯旬”，人可在桑蔭休憩。趙宣子首山打獵，累了，在桑樹下吃乘涼夜飯，《左傳》稱為“翳?！?，《公羊》稱為“暴?！?，在《詩經(jīng)》里，只一個字，桑。

矮小的桑樹，《詩經(jīng)》稱為柔桑、女桑，《七月》詩里寫到。女桑這個叫法，聽著好，我見猶憐。女，是小的意思。矮小的墻，叫女墻，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多美；《易經(jīng)》的《大過》卦里說“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用現(xiàn)在的話說，便是老牛吃嫩草，么么噠！

女桑、柔桑，女執(zhí)懿筐便可采取。高大的，《七月》所謂“蠶月條桑，取彼斧斨 以伐遠(yuǎn)揚(yáng)”，便需要男子用斧頭砍了桑條下來，再采其葉， 一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場景，讀來亦心生歡喜。

《詩經(jīng)》桑樹，高大為多，男女約會，熱衷去桑林里，不像我鄉(xiāng)下的桑樹矮小，又多毛蟲，不是約會的好地方。《小雅·隰?！氛f：“隰桑有阿，其葉沃若；既見君子，云何不樂?！苯腥讼胍娒髟氯鐣?，照見扶桑下情話綿密，一對玉人兒。又如《十畝之間》，合朱子、馬瑞辰、方玉潤三家之說，則這首詩所寫，乃是與所愛之人去桑林茂密的地方，約會一輩子。我尤喜歡《鄘風(fēng)》的《桑中》一氣呵成的氣勢：

爰采唐矣，沬之鄉(xiāng)矣。

云誰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桑中，是一個地名，也稱“桑間”。按《周禮·大司徒》說：“設(shè)其社稷之壝而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名其社與其野?！笨梢姽湃擞幸詷涿氐牧?xí)慣，桑中、桑間，當(dāng)是因此地桑樹繁密得名。桑中，是衛(wèi)國特別出名的地方，《禮記·樂記》說“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可見桑中是當(dāng)時國際上最著名的流行音樂制作、集散中心。《漢書·地理志》又說：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亟聚會，聲色生焉。桑中又是男女約會的浪漫之都。期我乎桑中，倘在如今，則可改成“期我乎馬爾達(dá)夫”了。

桑樹是《詩經(jīng)》里的玫瑰，叫人想起美貌，想起愛情，想起約會，想起別離?！缎l(wèi)風(fēng)·氓》詩，寫一個女人邂逅一渣男，被他騙了去，三年之癢，就被拋棄了。詩人寫這個過程，起筆，聲色飛揚(yáng)，說：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寫桑樹，也在寫那個女子。沃若，就是沃沃。沃沃，也即“桃之夭夭”的夭夭。完全不寫這個女子的容貌，我們讀這兩個字，就能想象得出她年輕時是一個絕世的美人。但是好景不長在，馬上筆鋒一轉(zhuǎn)：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好了，完了，不用多說，讀的人都懂了。

我真的特別佩服《詩經(jīng)》，竟然可以用桑葉比擬美貌，更厲害的，是能讓人讀著，一點(diǎn)也不違和。我讀了《詩經(jīng)》，卻不敢對著一個美女說：啊，你真美，美得像那茂密的桑葉！

文章轉(zhuǎn)載自公眾號：懶下樓

作者簡介

郁震宏，懶下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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