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王維《紅豆》
小學時老師教我們背這首唐詩的時候,我曾經(jīng)以為紅豆就是我們?nèi)粘3缘募t色豆子。兒時的冰棍之中會有幾顆熟紅豆,在嘴里咀嚼,冰爽甜爛,是兒時夏天一個美好的回憶。孩童懵懂,吃著冰棍,何曾懂得相思?長大后,才知道唐詩中的紅豆是另外一種植物,這種紅豆在潮汕地區(qū)很少見,不過,在我家不遠的飛鳳山就有這樣一棵紅豆。
從我家門口出發(fā),可以看見蜿蜒的引榕干渠,清水汩汩,流入榕江。少年時代在家,踩著單車沿干渠堤道逆溯,不到十幾分鐘,隱約可以看到干渠左邊高大的飛鳳山,半山之上,佛號鐘聲傳來,隱隱可見禪寺,這就是南巖古寺。拾級上山,不入寺院,卻往山后巖壁間而來,在山風吹拂之中,一顆兩米來高的紅豆樹綠葉招展,仿佛歡迎我的到來。
此物最相思。清代江蘇“吳派”經(jīng)學大師惠士奇曾經(jīng)手植紅豆一株在此,兩百多年來惹得后人追思綿綿。古老的紅豆樹,閑聽佛號鐘聲,慣看春花秋月,在結(jié)出許多紅豆籽后,最終捱不過五十多年前一場強臺風的摧折而夭亡,甚為惋惜。二十年前,當?shù)卮迕裼卯斈瓴杉募t豆進行培植,消失了三十多年的紅豆,終于又長出子紅豆樹,惠士奇所種的紅豆樹終于有了繼承。
紅豆惹人相思,說的是古代一位男子出征,其妻日夜思念,在高山的大樹下翹望,不見親人回來,哭干淚水,最終流出殷紅鮮血,血滴落地,長出大樹,結(jié)滿了一樹紅色的豆子,人們稱之為相思豆。
相思是一條看不見的蟲子,啃咬著內(nèi)心,惹人幽恨。但若非有情,又怎會相思?惠士奇就喜歡這種附著人類深情的紅豆,不但自己喜歡,惠士奇的父親以及自己的兒子都喜歡。
提起惠士奇,那是清代江蘇吳縣的名流,詩書傳家,滿腹經(jīng)綸,人人均翹起拇指?;菔科媾c他父親惠周惕、兒子惠棟三代同為清代經(jīng)學大師?;菁业募覍W淵深,名動天下,史籍稱“名士過吳門者必停舟訪焉”??梢娀菁业拿曇约坝绊?。
當時的江蘇吳縣東郊的禪寺中種有紅豆樹,每到紅豆成熟季節(jié),便結(jié)滿了紅豆子,惠周惕非常喜歡,移了一樹種在家中,自號為紅豆主人。這種生于江南的紅豆也就是王維在唐詩中所寫的紅豆。作為一代大儒,惠周惕喜歡紅豆,皆因紅豆深受唐詩浸潤,種植紅豆可謂雅事。
惠士奇受父親影響,也深愛紅豆,同時將紅豆融入自己的生活之中。他將家中的書房命名為紅豆齋,此外,他后來出版的一本詩集叫做《紅豆齋詩草》,可見他對紅豆實在是一片深情。因為這個緣由,當時文壇稱惠士奇為紅豆先生,為了區(qū)分,稱惠士奇的父親為老紅豆先生。
惠士奇生有七子,次子惠棟繼承祖父惠周惕、父親惠士奇的治經(jīng)特點,主張尊崇漢儒?;輻澋呐笥押偷茏尤缟蛲?、江聲、余蕭客、王鳴盛、錢大昕、錢大昭、汪中、江藩諸學者,都恪守尊崇漢儒的治經(jīng)宗旨,他們皆為江蘇人,一時形成門派,蔚為大觀,故被稱為“吳派”經(jīng)學。
“吳派”經(jīng)學經(jīng)過惠周惕開山創(chuàng)始,惠士奇深化傳承,又在惠棟身上形成宗派體系,惠氏祖孫三代共同開創(chuàng)了吳派經(jīng)學,為中華文化增添一道動人的風景。難能可貴的是,惠氏一家三代均愛紅豆,與紅豆樹結(jié)下深厚情誼,歷代傳為佳話,紅豆樹也成為惠門文脈象征,而這一脈枝葉遠播,隨著惠士奇的足跡從江浙傳到潮汕。
康熙五十年,惠士奇中進士,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兩次擔任會試同考官??滴跷迨拍?,惠士奇被委任為湖廣鄉(xiāng)試正考官,兼任廣東學政,為期三年。
惠士奇廉潔奉公,為人耿直,在地方主持科舉考試“一文不取”,以清廉作風名播嶺南。當時的兩廣總督楊琳對他特別欣賞??滴趸实凼攀篮螅瑮盍赵?jīng)上奏繼任的雍正皇帝:“臣遍歷各省,所遇學臣中,僅見者有此清操特出之員?!庇赫醋嗾潞?,想任命惠士奇為行政官職,問楊琳:“惠士奇觀其人,吏治可以用得否?”楊琳如實向雍正回奏道:“惠士奇為人正直公明,我與他共事三年,認為他只適合做文官,恐非吏治之長材也?!庇赫宦牐蛳俗屗鲂姓賳T的想法,讓他繼續(xù)做廣東學政,后來將其調(diào)回京師。
惠士奇應召進京,他雖則滿腹經(jīng)綸,但非官場圓融之輩,君臣見面之后,惠士奇未能遂雍正之意,被罰去負責修筑鎮(zhèn)江城,后又因資金不濟停工,被削籍歸里,甚為狼狽。
惠士奇的仕途有這么一段不太如意的歷程。細究惠士奇的此次起落,應該與其治學宗旨有關。惠士奇研究儒學經(jīng)典主張尊古,敬重漢儒正塑,那雍正乃是滿洲人,最希望的是惠士奇能夠從儒學經(jīng)典之中有所發(fā)揮,為滿洲統(tǒng)治找到合理依據(jù),不料惠士奇“食古不化”,其所撰《易說》、《禮說》、《春秋說》,搜集漢儒經(jīng)說,征引古代史料,一絲一毫均有前人依據(jù),是以難討雍正歡心。
滿清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中國時下令編修《四庫全書》,對當中不利于滿清的文獻記載被禁毀,連前人涉及契丹、女真、蒙古、遼金元的文字都要進行篡改。近代著名學者章太炎指出,單是乾隆年間被銷毀的中國古代書籍“將近三千余種,十六、七萬卷以上,種數(shù)幾與四庫現(xiàn)收書相埒”。歷史學家吳晗說過“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矣!”縱觀滿清統(tǒng)治中國兩百多年,幾代皇帝發(fā)起的一百幾十次文字獄,使?jié)h族知識分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tǒng)終極關懷,以及對人權、對人性的思考也都在中國大地上滅絕了?;菔科婺藵h家大儒,傲骨崢嶸,難遂異族統(tǒng)治者之意,終究撞在槍口,幸喜沒有生命之危。
惠士奇視學廣東時,以通經(jīng)、學古為教,他盛年之時兼治經(jīng)史,晚尤邃于經(jīng)學,撰《易說》六卷,《禮說》十四卷,《春秋說》十五卷。當時南海的何夢瑤、勞孝輿、吳世叫,順德的羅天尺、蘇珥、陳世和、陳海六,番禺的吳秋六人皆拜入惠門,有“惠門八子”雅稱,“八子”中以何夢瑤詩名最大,少與羅天尺、蘇珥結(jié)“南香詩社”,稱盛一時。江南紅豆,終于在嶺南落地生根。
惠士奇是何時來到粵東普寧縣的南巖古寺隱居的,史籍沒有明確記載,歷來各種傳說紛紜。根據(jù)惠士奇的從政歷程,估計就是在被雍正罷官的這個時間段,他看破紅塵以及世情,最終隱入佛門。
自來名山勝地,均為失意之士韜光養(yǎng)晦的藏身之所,南巖古寺位于普寧南溪鎮(zhèn)登峰村東南的飛鳳山嶺。那飛鳳山主峰高聳,猶如丹鳳朝陽,山上更是巨石嶙峋,勝景隨處可見。此處位于舊時普寧洪陽縣城郊外,站在山上可以遠眺平原勝景,因此南巖遠眺成為普寧八景之一?;菔科娣蠲綄W廣東,青云平步,可謂春風得意,不可能起歸隱之心,如果真有歸隱,應該就是在其仕途低迷之時。
民間傳說惠士奇隱居南巖古寺之后,在此設館講學,入其門下弟子17人,其中有16人省試中舉,一時轟動朝野。清廷知惠士奇隱居南巖古寺,即頒圣旨,召惠士奇入京。后世傳說南巖古寺之中有圣旨牌,于文革期間被毀。這應該是民間的傳說而已。
惠士奇在南巖靜心深研經(jīng)學,原本不愿重入宦海,但君命難違,只得聽從。民間傳說惠士奇在決定復出之時有過內(nèi)心的糾結(jié),他在茫然無從之際,從口袋里拿出從江蘇帶來的紅豆,用開水煮之,心中發(fā)愿:若煮熟之紅豆能發(fā)芽,則可回京,否則愿意永居南巖。結(jié)果紅豆居然長出嫩芽,惠士奇遂將紅豆種在南巖古寺。
這個故事有點離奇了?;菔科婺巳寮沂孔?,不可能相信鬼神亂怪之說,更不可能做出有悖常理之事。但是細思紅豆乃堅硬之物,應該是惠士奇用溫水浸泡催生紅豆發(fā)芽比較符合道理。
惠士奇重新回京之后四年就去世。據(jù)載:“乾隆元年,復起為侍讀,免欠修城銀,令纂修三禮。越四年,告歸,卒于家。”
斯人已去,我在飛鳳山見到的紅豆樹是其手植之木繁衍而來,這種落葉喬木,最高可以長到二十多米,羽狀復葉,小葉長橢圓,圓錐花序,花白色,莢果扁平,種子鮮紅色而光亮,甚為美麗,可作裝飾品。晚唐李匡乂的《資暇集》寫道:“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為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后世唐詩、宋詞、元曲、明清民歌和小說都流行以紅豆寄托相思意?!都t樓夢》有一首“紅豆曲”:“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p>
紅豆果成熟后,莢果會爆開,狀如心形的堅實果子呈現(xiàn)眼前,紅得熱烈、硬得堅貞,如男女情愛相思之情。
惠士奇逝世后,當?shù)厝嗽谀蠋r寺為他設立牌位供祀。逢春天紅豆結(jié)果時,便到飛鳳山采擷,奉獻在他的牌位前,寄托思念?;菔科媸且淮笕?,其手植的紅豆也成為當?shù)刈x書人前往吟詠的景觀,南巖古寺內(nèi)存有他的題匾“嶺南禪宗”復制品。
南巖古寺歷史悠久,曾經(jīng)香火旺盛,清代惠士奇前來題字、講學、種樹,更是令這座偏僻鄉(xiāng)野的寺院聲名遠播,“大躍進”時期,南巖古寺“在劫難逃”,摩崖石刻都難保全,惠士奇的手書陰石刻“萬載云封”被炸掉一角,寺宇僧舍被拆毀一空。少年時代在家鄉(xiāng)讀中學的時候,經(jīng)常到此尋古,親眼見到寺廟斷柱殘瓦。2004年3月南巖古寺開始重建,重現(xiàn)佛號鐘聲。
再登飛鳳山,南巖古寺已經(jīng)香火頗旺。來去的善信燒香拜佛,悄立一旁細聽,下跪者不外求財求官,問及惠士奇,全都一臉愕然,沒人能知。
紅豆樹還在,吳派經(jīng)學早絕?!拔宜脊湃?,實獲我心?!奔t豆在普寧,相思在普寧,那南巖古寺人來人往,他們思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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