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都不動真情又如何打動別人呢？把別人都當傻子嗎？

2020年第五十八期（總第424期）

先來看“香菱學詩”中的一段：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垂湃说脑娚弦嘤许樀?，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這段文字中黛玉特別強調(diào)作詩“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strong>

“立意”這個詞我們是最常聽到的，經(jīng)常會說作文要注意審題立意。那么，何謂立意呢？簡單來說就是寫作中確定一個主題。這一點不難理解，但如何立意卻是個大問題。是從自己的所思所想出發(fā)，我手寫我口，我手寫我心；還是奉旨填詞，別人給定了一個主題，你只要照著這個主旨填充材料就好。這兩者對讀者產(chǎn)生的影響完全不同。

黛玉在教香菱學詩時，推薦香菱讀《王摩詰全集》，她要求香菱“且把他（王維）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

香菱按照黛玉的要求去學習，緊接著，關(guān)于品讀詩歌，曹雪芹就借著香菱之口發(fā)了一段宏論，這段宏論在談到詩歌品讀的時候會不斷被引用到。不妨一起回顧一下。

香菱笑道：“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摈煊裥Φ溃骸斑@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香菱所談的詩句，都是王維詩作中的名句，直到今天，只要有中學以上水平的讀者，都會對這些詩句耳熟能詳。

王維的詩，選入中小學課本的非常多，現(xiàn)在小學階段統(tǒng)編教材一共有112首詩，其中就有王維的五首詩，中學階段也有四五首之多?？梢哉f，除了李白、杜甫，王維的詩入選的最多。

入選的多，除了淺顯易懂這個理由之外，一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能打動人心。

試看小學階段選擇的幾首王維的古詩：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王維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送元二使安西

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看這兩首，雖然一首是在講佳節(jié)思鄉(xiāng)，另外一首在講送別友人，但是，都因為有濃濃的詩人自己的情感融入其中，所以才動人。

鹿柴

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鳥鳴澗

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再看這兩首，雖然前者“有我”，而后者“無我”，但是，即使是“無我”，依然能夠讓人有很強的代入感，感覺你就是詩人，仿佛身臨其境一般。

辛夷塢

王維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一首沒有入選小學教材，是一旦談到“無我之境”，就會常常被拿來舉例的典型詩歌。雖然是“無我之境”，在每個稍有文學素養(yǎng)的人讀來，都依然覺得非常動人，依然覺得自己就處在那樣一種情境之中。

除了這些詩歌之外，諸如《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薄渡街兴蛣e》：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薄峨s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等等，大家都耳熟能詳。

以上所引用的詩，可能很多人全詩都會背誦，如果說到王維詩中的名句，那就更多了，除了“香菱學詩”中提到的幾句之外，還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薄按翰菝髂昃G，王孫歸不歸？”“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薄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薄敖魈斓赝?，山色有無中?！薄澳镲w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巴砟晡ê渺o，萬事不關(guān)心?！钡鹊?，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這些詩句，哪怕你沒有讀過全詩，只是單獨讀到這幾句詩，只要對詩稍有感覺，都能夠感受到這些名句帶來的心靈震顫。

但是，如果我問下面的一些詩歌，有多少人知道呢？

我選擇其中還比較有名的一首吧。

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

王維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玩物華。

在王維的詩集中，有近二十首這樣的應(yīng)制詩。所謂“應(yīng)制”，就是指應(yīng)皇帝之命而作，大多數(shù)的應(yīng)制詩都是以歌功頌德為主。這一首就已經(jīng)算是王維的應(yīng)制詩中比較出彩的一首了。但說實話，除了一些專業(yè)的研究者之外，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從未讀過這樣的詩，也絕不會對這些詩有什么好感。

其實不只是王維的應(yīng)制詩，從古至今，有很多“奉旨填詞”的詩作，這些詩作能流傳下來，且能夠廣泛傳播，打動人心的詩作實在是少之又少。

為什么會這樣呢？原因很簡單，王維那些千古傳誦的詩歌，是“立自己的意”，然后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打動了別人的心。而那些應(yīng)制詩，則是“立別人的意”，是奉旨填詞，他自己都很難說心有所動，怎么能夠打動別人呢？

回到學生寫作這樣問題上來，有太多的同學會糾結(jié)于考試作文怎么能得高分。其實，從本文關(guān)于王維的詩歌的分析，我們可以獲得很多啟發(fā)。你要想作文得高分，得先要打動人心，要想打動人心，就要先自己動心，不是琢磨別人想看什么，而是要想自己想說什么，不要代別人立意，而要為自己立言。

由此，也告誡每一位指導(dǎo)學生寫作的老師，不要一方面不斷提示要學生寫作要有真情實感，另外一方面，又不斷警告學生這也不能寫，那也不能寫，并且，不斷教給他們這樣或者那樣的寫作技巧，那最終只會讓他們寫出更多“假、大、空”的文字。

我們要做的只是引導(dǎo)他們?nèi)プx真正有真性情的作品，引導(dǎo)他們不斷提高思想和認識水平，引導(dǎo)他們說自己想說的話，抒自己想抒的情。唯有如此，好作文才能層出不窮。

【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