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70多歲的老人來咨詢的故事。

2008年4月的一天，咨詢室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也就是沒有提前預(yù)約時間，自己找上門的來訪者。

老人試探性地問：“我能找你做個咨詢嗎？我心里難受?！?/p>

老人說：“我今年74歲了，是做物理研究的。我這次來主要是想咨詢關(guān)于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問題?！?/p>

我一邊在紙上記下：74歲，物理，媽媽；一邊暗想，這位媽媽得多大年紀(jì)了啊。

愛罵人的媽媽讓人頭疼

老人繼續(xù)說：

“我媽媽今年96歲了，一個人住在河北老家的農(nóng)村。我們兄弟姐妹一共有4個人，我是老大，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和其中一個弟弟在北京，另一個弟弟幾年前去世了，妹妹在成都。大家都想接媽媽到城里生活，可她說什么也不愿意離開農(nóng)村，多勸幾句，就會跟我們生氣。可畢竟是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我們就想著經(jīng)?；厝タ纯此??！?/p>

老人家接著說：“可一想到要回去看望她，我就難受，甚至好幾天都睡不好覺，而且還沒有辦法跟別人說?！?/p>

老人的情緒開始變得激動，我感到很詫異，好奇地看著他，問：“怎么回事？”

“唉。”老人又嘆了口氣，接著說，“只要我們一回去，不超過半個小時，我媽媽就開始罵街，而且是那種咒罵，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老人說到這里，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不過，從他略微顫抖的手臂來看，明顯心里氣憤大于難過。

“從小到大我都沒敢和她犟過嘴，因?yàn)樗樖殖饢|西就會打我們。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弟弟和她吵了一句，她拿起搟面杖就給了弟弟一下，打得他胳膊腫了好久。妹妹膽子更小，每次住不了幾天，就哭著坐火車回去了?！?/p>

老人接著說：

“問題就來了。自從那次她打了弟弟之后，弟弟說他以后只有過年回家，平時不回去了，也不敢回去。妹妹最近一年間，家里的孩子待產(chǎn)，脫不開身，每月回去看望媽媽的任務(wù)就落到我頭上了。”

我在紙上記錄“每月回家”，聽他繼續(xù)說：

“又快五一了，我有心不回去但不放心她，而且總得給孩子們做個榜樣?？扇绻厝ノ矣诸^疼，不想聽她罵街，我甚至擔(dān)心，在家里我會突發(fā)心臟病死掉?！?/p>

說到這里，老人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嘴唇也跟著顫抖。

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但做兒女的有時候也很為難。

“假如你回家了，期待看到一個什么樣的媽媽，看到哪些畫面呢？”

他想了想說：“我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大老遠(yuǎn)跑回來看你，你至少問問我們最近身體怎么樣，孩子們過得好不好吧？有任何事情，大家可以坐下來商量?！?/p>

本著“誰痛苦，誰改變”的原則，在這個親子關(guān)系的沖突中，改變這位兒子才是可行的。想到這兒，我說：

“對于您回去后怎么相處的問題?，F(xiàn)在，我想試著用一種‘合理想象’的干預(yù)方法，做個小體驗(yàn)，您要不要試一試？”

放下執(zhí)著“撞”了70多年的墻

老人同意后，我請他站起來，把他的座椅從我的對面挪到了右邊，我和他并肩坐好，然后打開音樂，開始引導(dǎo)他。隨著我的語速越來越慢，我們的呼吸也到達(dá)一個頻率。他的眼皮不再跳動，呼吸也愈見均勻。最后，他豎起了右手食指，我開始下一段的場景引導(dǎo)：

“想象一下，五一節(jié)，當(dāng)你拎著大包小包出現(xiàn)在家門口，媽媽把你迎進(jìn)了屋里。一邊微笑著拉著你的手，一邊關(guān)切地問：‘最近身體怎么樣？孩子們都還好嗎？大老遠(yuǎn)的回來，讓你受累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突然間，老人睜開眼睛，“我一直都很羨慕別人家媽媽和孩子關(guān)系很親近，我媽這輩子都不會這樣跟我說話的?！?/p>

看到這樣的反應(yīng)，我知道，這個方法開始起效了。于是我故意問：

“為什么？這樣的畫面不是很正常嗎？”

老人轉(zhuǎn)向我，語重心長地說：“你不知道，一個人一個秉性。有人天生就不會說某種話、做某種事。比如我媽這人，她一輩子都不會對孩子噓寒問暖，更不要說拉著我們的手聊天了。根本不可能！”

“她這輩子只認(rèn)一個理兒，就是每個人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人聽父母的話，說到天邊也不會錯。這就是她的觀念，一個人有這個觀念，而且快100歲了，怎么可能改變？”

我看到已經(jīng)差不多了，就說：“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也許正是這個信念支撐著她，她才能風(fēng)風(fēng)雨雨走過近一個世紀(jì)。你堅定地認(rèn)為，她是不可能改變的嗎？你期待中母親的樣子是不會在她這里出現(xiàn)的，是嗎？”

“是的，一定是不會出現(xiàn)的?！崩先说脑捳Z聽起來有些失落。

我接著問：“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變成那樣，為什么還執(zhí)著地期待她改變呢？”

老人先是一愣，隨即轉(zhuǎn)過來看著我。然后又看著對面的白墻，思考了大約一分鐘，又轉(zhuǎn)過來說：“對啊，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做到，為什么我還在期待呢？！”

我把臉轉(zhuǎn)向?qū)γ娴陌讐?，說道：“就好比明明這里是一堵墻，我也知道這堵墻堅硬無比，無法撞破，但我執(zhí)著地撞墻，一下又一下，一年又一年，直撞得昏天暗地，頭破血流，也不肯離開，去選擇從墻旁邊的門里通過?！?/strong>

聽到這里，老人突然說道：“我懂了！從小，我就羨慕別人的媽媽跟孩子很親，經(jīng)常有說有笑的，總希望我的媽媽也能變成那樣。抱著這個希望，我執(zhí)著地‘撞墻’，‘撞’了70多年，還是沒想明白啊?！?/p>

我點(diǎn)頭繼續(xù)說：“根據(jù)您母親的成長經(jīng)歷，我們也能理解。她無法改變，也沒有能力給予我們想要的東西，這一點(diǎn)可以確定。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么一直在向她索要她不能給你的東西呢？”

“這個，這個是我今天第一次意識到的。我突然覺得很慚愧，真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崩先丝粗?，嘴唇又開始有些哆嗦。

勿向別人索要沒法給予的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思考的，但我的內(nèi)心卻突然有種直覺，一定有我猜不到的故事來解釋這一切。

于是，我繼續(xù)發(fā)問：“執(zhí)著地向別人索要他們根本無法給予的東西，要不到，你很痛苦。這種模式，在你的其他人際關(guān)系中，有沒有表現(xiàn)出來？”

老人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從眼眶中滲出，滑過臉頰，順著橫豎的皺紋往下淌。那一刻，我真的體會到了，什么叫作老淚縱橫。

老人一邊擦眼淚，一邊說：

“你這么一說，我明白了。我老伴兒，這一輩子，我都覺得她太笨，不會做飯，不會教育孩子，自己的工作也不夠出色；我?guī)У难芯可?，我總覺得他們不夠努力，不珍惜學(xué)習(xí)機(jī)會，不把心思放在搞研究上，很多學(xué)生后來和我關(guān)系很僵；我的兒子，我也總覺得他做事不夠用心……周圍很多人都怕我。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要求他們的那些事情，他們是否有能力做到?！?/strong>

我一邊在紙上記下，一邊說：

“關(guān)系模式，肯定不是體現(xiàn)在一個關(guān)系中的，一般會反映在很多關(guān)系中，尤其是我們早年的家庭關(guān)系模式，會影響日后自己的家庭關(guān)系、工作關(guān)系等?！?/p>

“對，我現(xiàn)在越想越明白，為什么非得向別人要他沒有能力給予你的東西呢？”老人陷入自我思考中，“我還經(jīng)常跟別人說，換位思考，我自己都沒有做到。這么多年，真是苦了自己，也苦了他人啊?！?/p>

聽著他這席話，我感覺剛才那位在母親面前垂淚而坐的老人不見了，面前的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更像是一個正在承認(rèn)錯誤的孩童，非?？蓯?。

第二天，老人家又來咨詢室了，感覺比昨天舒展多了，整個人看起來很舒坦。

他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小賈老師，感謝你昨天的咨詢。我昨晚睡得很好，幾個星期以來沒有這么好好睡過覺了。”

一般來訪者問題解決了，很少有親自跑來分享結(jié)果的，一定還有別的故事。

老人開口道：“我媽媽這輩子其實(shí)很不容易。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養(yǎng)活四個孩子，有三個考上了大學(xué)，我們?nèi)齻€有兩個都評上了院士。我媽媽真不愧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崩先苏f到這里，眼圈又紅了。

我故意問：“我很好奇，同樣一個媽媽，前后描述怎么差這么多呢？我有點(diǎn)凌亂啊?！?/p>

“不是的?！崩先思移铺闉樾?，“是因?yàn)槟隳蔷湓挘?6歲了，再怎么樣，也不可能改變。如果她變了，那就不是我媽媽了?！?/p>

說到這兒，老人又哭了：“這世上，如果連自己親媽都不能接受的話，我還能容得下誰？罵就罵吧，以后她真要走了，那時我想讓她罵我，都不會有機(jī)會了?！?/strong>

他一邊擦眼淚，一邊點(diǎn)頭：“她從來不罵別人，包括幾個兒媳婦、女婿、孫子、孫女，她都不罵，只罵我們幾個做兒女的。也許，這就是在她的信念里，愛自己孩子的方式?！?/p>

本文來源：

《活得明白——生涯咨詢的十八個典型》，賈杰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編輯：步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