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是否重名

章太炎這樣說過：“曾、左之倫，起儒衣韋帶間，驅(qū)鄉(xiāng)里服耒之民，以破強敵。宗棠又能將率南旅，西封天山，置其叛逆，則上度皇甫規(guī)、（皇甫）嵩，下不失為王鐸、鄭畋，命以英雄誠不虛?！闭绿滓杂⑿鄯Q許左宗棠，所比擬的歷史人物卻只是平定叔孫無忌亂黨的東漢名將皇甫規(guī)、誅滅董卓宗族的東漢末期名將皇甫嵩、圍剿黃巢起義軍的唐末諸道行營都統(tǒng)王鐸、大破黃巢起義軍的唐末鳳翔隴右節(jié)度使鄭畋，這恐怕難滿左宗棠之意。須知，左公從年輕時就自視為諸葛亮后身，豈肯降低咖位。

咸豐、同治、光緒年間，左宗棠以逆天的膽魄和燒腦的謀略脫穎而出，在軍政兩界，其天才表現(xiàn)均刷新了觀眾的認知高度。這位實力派奇人，若放在和平歲月，只能走父輩的老路，做課童的塾師，無法錐處囊中，定被蒿萊埋沒。時空轉(zhuǎn)換了，世界大不同，他倜儻軒昂，豪邁英果，俯視一世，推倒群雄，成為晚清時期的中流砥柱，撐起風(fēng)雨飄搖的百年家國。盛名有了，他如何看待？

“毀譽不足道，功名不足道，能盡吾心力以善吾事，斯可矣?！?/p>

“士君子立身行己，出而任事，但求無愧于心，不負所學(xué)。名之傳不傳，聲稱之美不美，何足計較！”

“時俗毀譽，最不足憑，亦正無須介意。我輩只爭此事不錯，此心無他，便自浩浩落落。外間說好說歹，聽其自起自滅可耳?！?/p>

滿世界的圍觀者都以為左宗棠珍視名譽僅次于生命，殊不料他給所有猜想家兜頭澆下一桶冰水。說來有趣，同治元年（1862）十月初，曾國藩致書在金陵前線負傷的湘軍大將、胞弟曾國荃，也說過類似的話：“吾兄弟拼命報國，然須常存避名之念，總從冷淡處著筆，積勞而使人不知其勞，則善矣。”大臣大將積功積勞，久則實至名歸，這樣的美名十分牢靠，詆毀者也推它不倒。

光緒十一年（1885），左宗棠七十四歲，去世前一個多月，應(yīng)武將侯名貴（字桂舲）的請求，為其《疏勒望云圖》題詠七古一首，開筆即吐壯句：“男兒有志在四方，欲求親顯須名揚。自來盡忠難盡孝，征人有母不遑將?！焙狼樵训?，壯氣摩空，至其暮晚而不衰。何為“志能帥氣”？此之謂也。錢萼孫評左公詩：“如龍城飛將，豪氣凌云?！闭\不謬也。但“須名揚”三字與舊調(diào)顯有區(qū)別。

李鴻章說左宗棠“近名而多意氣”。沒錯，左公一生好輕視人，所至必更張。他蒞任閩浙總督，則謂“閩中吏事、兵事敗壞莫支，環(huán)顧九州，鮮有其比……司道無能任事者，知府中僅有兩人稱職，余皆庸猥不堪”；他剿捻過山西，則謂“晉雖完善，吏事、軍事、民風(fēng)窳敗已極，非大更張不可”；他追捻至直隸，則謂“直省吏事、軍事全無可觀”；他平亂至甘肅，則謂“此間公務(wù)廢弛，自設(shè)行省以來，因陋就簡，馴至于今，則并其簡陋而亡之矣”，對前任楊岳斌、穆圖善頗致不滿；他蒞任兩江總督，則謂“江南克復(fù)廿年，而城邑蕭條，田野不辟，劫竊之案頻聞……較四十余年前光景，判若霄壤”，在肯定陶澍治績的同時，他苛責(zé)曾國藩之后數(shù)任兩江總督。他強行恢復(fù)淮鹽引額，上不直于朝廷，中不諒于四川總督、湖廣總督，下不滿于鹽商，力排眾議，獨負勇名，就連好友彭玉麟也對此不以為然，批評他“求效太急，不免為奸巧小人所累”。

王柏心堪稱不可多得的益友和諍友，他推崇左宗棠為“中興以來奇才第一”，并且規(guī)諫左公“自茲以往，勛益盛而心益下，望益峻而量益閎，毣毣忠勤，始終無懈”。其心未下而其量欠閎，左宗棠的短板恰恰在此，王柏心贈人以言，愛人以德，堪稱彬彬君子。

左宗棠從未像曾國藩那樣與完人、圣人的美譽掛過鉤，奇人、異人、強人、猛人、狠人、暴人之類褒貶參半的標(biāo)簽則與之結(jié)下不解之緣。這說明什么？曾國藩以德業(yè)取勝，左宗棠以功業(yè)見長，他們的著力點明顯不同，但他們做出的實績異常醒目。有人以“左氏浮夸”來諷刺左宗棠，有人以“悻悻爭名”來貶低左宗棠，效果適得其反，原因就在于左公的盛名并非立于流沙一般的毀譽之中，而是立于磐石一般的功業(yè)之上。左公喜歡罵人，實亦不懼人罵，別人越被罵越心虛，而他越被罵越膽壯，罵不倒的人才立得住。

左宗棠好強好勝，豈會像道家列御寇那樣漠視人間英名？立德于亂世，其表現(xiàn)容或有可議之處；立名于青史，立功于絕域，其成績均為高分，就算將他的敵手、冤家、仇人全部請來，團團而坐，放膽挑剔和吹求，他的加分項目仍舊多于扣分項目。

實至名歸，名不虛立。行成功滿，功不唐捐。左宗棠幸矣！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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