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到楊天石,先要穿越一排書墻。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楊天石的研究室是一道“迷宮景觀”——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豎立著十幾個書架,上面堆放的書籍大約有六七千冊,除了門口到辦公桌的狹窄過道,來訪者站在任何一個位置,都看不見房間主人的身影。
這里只是楊天石龐大閱讀量的冰山一角。
楊天石的足跡踏遍了國內(nèi)外許多家檔案館與圖書館,夸張地說,廣袤的世界都是他的書房。為了找到百年前的一頁紙,楊天石可以花費幾年、幾十年,去查訪、追尋、解讀、破譯。
楊天石將自己的學術風格稱為“竭澤而漁”,哪里有未刊的近代中國人的日記、信函、文稿,哪里可能就有楊天石。
跨界,學文研哲終治史
不管在學術界還是讀者群,提到楊天石的名字,得到的定位大體上不會有什么差異——民國史專家。不過,楊天石告訴筆者,他的學術起點并不在歷史領域。
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后,楊天石最初的志向和大部分同學一致——或是當作家,或是研究文學。1958年,楊天石正上大三,同學們倡議自己編寫《中國文學史》,癡迷唐詩的楊天石參加了隋唐五代組,后來,又被臨時“抓壯丁”,補寫了近代革命文學團體“南社”的部分。
北大畢業(yè)后,楊天石被分配到北京八一農(nóng)業(yè)機械學校,那實際上是郊區(qū)拖拉機手的一個短期訓練班,楊天石的任務是教語文。一年半后,調(diào)到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當教員,一干就是18年。
從職能上看,兩段經(jīng)歷都和學術研究毫無關聯(lián),但私底下,楊天石從來沒有遠離過求知與探索。他沿著當年研究“南社”的路子,先是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中國近代文學方面,繼而感到,要分析作家的思想,必須要懂得當時的社會思潮,于是,開始把目光轉向哲學。
楊天石在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
楊天石告訴筆者,他在農(nóng)機學校,平時上課,每到周末,就從南苑跑到城里,借住在同學單位的傳達室里。第二天往圖書館一扎就是一天,到晚上8點,才開始返程。一旦錯過了從永定門出發(fā)的郊區(qū)車,就只能步行幾十里回去。
天道酬勤。這位研究機構之外的“野生學者”逐漸引起學術圈的重視。1974年,近代史研究所編輯“南社”資料,輾轉找到楊天石,問他愿不愿意參加“協(xié)作”。
“當時所謂‘協(xié)作’,相當于現(xiàn)在的‘義工’,白干活兒,沒有一分錢報酬。我一聽,特別高興——近代史所里有不少圖書和民國時期的老報刊,外面都沒有。我跟著編書,不就可以讀到這些稀見資料了嘛!”楊天石不假思索,滿口答應。
在師大附中,楊天石的教學任務并不輕松,既要教兩個班的語文,又要當班主任。于是,只要有工夫,上午上完前兩節(jié)課,10點不到,他就會蹬著自行車,來到研究所,撲進資料室,一頁頁地翻閱發(fā)脆泛黃的舊報紙。
1974年至1977年,楊天石參與并完成了“南社”資料的初稿,他的勤學精神得到了研究所不少學者的認可。接著,研究所開始編寫《中華民國史》第一編,編寫組想起了這位經(jīng)常到所里來看書看報的“義工”,邀請他繼續(xù)“協(xié)作”,負責撰寫《中國同盟會成立后的革命斗爭》這一章。
“南社是文學團體,我熟悉,算是我的老本行;而《中華民國史》是一代通史。我不是歷史系出身,領導會放心讓我寫嗎?”楊天石承認,接到邀請,他很高興,但也有顧慮。
當時,《中華民國史》的總負責人是近代史研究所的副所長李新。對于邀請楊天石參加寫作一事,他沒有半絲猶豫,立即當面表示歡迎。
李新點了頭,楊天石得到了和正式研究人員相同的待遇,不管是開出差介紹信,還是支取差旅費,都一路暢通。
近代史研究所經(jīng)常請高校教師參加“協(xié)作”,但是,請一位中學教員,“外行人編專業(yè)書”,這一舉動可能是第一回。
事實證明,李新頗有識人之明。楊天石雖然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史學訓練,但接手的章節(jié),資料翔實、立論嚴謹、文字流暢,與專業(yè)人員相比,毫不遜色。
民國史研究室正值發(fā)展期,領導決定調(diào)進楊天石。1978年4月,楊天石終于正式調(diào)入中國社會科學院這一學術殿堂。此時,他已年過不惑。
偶遇,遍覽日記解謎題
如今,楊天石的學術盛名,大部分得益于對蔣介石日記的解讀,他被稱為“研究蔣介石日記第一人”。有些專業(yè)學者認為,即使蔣介石日記全文出版,楊天石的“日記解讀”系列的價值依舊不會褪色。
實際上,和蔣介石日記的第一次相遇,完全不在楊天石本人的預想之中。
1982年,楊天石著手開始《中華民國史》第二編第五卷的撰寫,這一卷涉及的主要歷史事件是北伐戰(zhàn)爭,蔣介石是北伐軍總司令,自然是主角。于是,楊天石大量收集和蔣介石相關的文獻。
一天,楊天石正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閱覽,工作人員送來了一堆檔案,楊天石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份資料,沒有題目?!斑@不在我調(diào)閱的目錄之中呀!”但是,他粗讀之后,卻發(fā)現(xiàn)誤打誤撞,撿到寶了。
楊天石的兩位同事,曾經(jīng)到上海、寧波等地收集資料。他們在查訪中得知,蔣介石有一位老師兼秘書,名叫毛思誠,家藏一批蔣介石的早年資料,輾轉被轉到第二歷史檔案館。
楊天石手中的這份資料,就是其中的《蔣介石日記類抄》。
楊天石告訴筆者,蔣介石一生崇拜晚清名臣曾國藩,在很多地方模仿他。曾國藩有寫日記的習慣,別人替他編了《曾文正公日記類抄》。上世紀20至30年代,蔣介石把日記交給毛思誠后,毛思誠按照《曾文正公日記類抄》的體例,分類編纂,成為《蔣介石日記類抄》。楊天石至今都不清楚,為什么這份資料會送到他的手中。他只能猜測,可能是工作人員忙亂之中,取錯了。
無法解釋的偶然,開啟了楊天石最重要的學術主題。
楊天石在東京查閱資料
或許我們可以相信,每一份塵封的文獻,冥冥之中,都在選擇最合適的學者,請他去解答自己的前世今生。
一旦相遇,就會是一場高山流水的知音邂逅。
“日記類抄”起于1919年,止于1926年,時間跨度僅有8年。楊天石不滿足,開始花費大量精力,去尋找更多的蔣介石日記。上世紀90年代,他在臺灣“國史館”發(fā)現(xiàn)了《困勉記》《省克記》《學記》《愛記》《游記》5種蔣介石日記的摘抄,時間向后推展到1942年。于是,楊天石幾赴臺灣,閱讀謄抄。
利用蔣介石日記,加上長期奔走收集的多方史料,1988年,楊天石的《中山艦事件之謎》發(fā)表,獲得中國社會科學院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2002年,楊天石的第一本蔣介石研究專著《蔣氏秘檔與蔣介石真相》出版。
楊天石的研究獲得了國內(nèi)外專家學者的關注,他卻陷入了困擾——二檔和臺灣所藏的蔣介石日記都是由他人摘錄的,原本日記是否還在?如果有的話,它們在哪里?
楊天石推斷,如果這些日記還在世間,十之八九是在蔣氏后人手中。他請臺灣學者給蔣家人帶話,“日記在你們那里的話,請務必好好保存,這些都是珍貴的歷史資料?!?/p>
楊天石不知道,蔣介石日記原件已經(jīng)漂洋過海。
2006年,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收藏的蔣介石日記正式對外開放,大部分由蔣介石本人親筆書寫。作為公認的蔣介石研究專家,楊天石接到邀請,與近代史研究所所長張海鵬先生同行,赴美查閱。
“喜悅,還有些忐忑。”楊天石的兩只手在空中擺動著。十幾年后,談起那次受邀經(jīng)歷,這位耄耋老人依舊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拔抑翱吹降亩际钦荆詾橛猩昕床坏饺沼浽玖恕,F(xiàn)在原本開放,會不會顛覆我此前的某些結論?”
為了避免擁擠,楊天石和張海鵬商量,開放日當天提前去排隊。
第二天清晨,兩人起了個大早,到了胡佛研究院的檔案館,卻發(fā)現(xiàn)這里冷冷清清,他們是僅有的到訪者。
原來,蔣介石日記開放的消息,除了楊、張二人,胡佛研究院沒有告知其他人。
因為保存狀況不好,日記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損毀與霉爛。胡佛研究院提供的,只是拍攝下來的縮微膠卷的還原件,查閱者不能復印,不能用電腦錄入,只能用筆抄寫。
兩個多月里,楊天石就像“長”在了檔案館中,每天8點15分開館,門剛開,他就跑進去;下午4點45分閉館時分到了,他才戀戀不舍拿著紙筆離開。除了用帶來的便當草草解決午飯外,楊天石不喝水,不上廁所,一坐下,常常一天不起來。
蔣介石日記共分4年、4批次開放,楊天石也就4次前往美國,一共花了10個半月,帶回了數(shù)千頁筆記。
“日記有重要價值,有時就是兩三句話,往往能為解決某一歷史事件提供線索。”查閱完所有日記,楊天石放心了——以往自己做出的學術判斷都可以站得住。
2008年,《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第一集正式出版,一躍成為暢銷讀物,首印的5萬冊被一搶而空,楊天石的影響力溢出了專業(yè)圈。后來,這一系列又出版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因為其中提出的新觀點、新發(fā)現(xiàn),每次都會引發(fā)熱議。
功底,破譯暗語訪遺篇
在同行的眼中,楊天石顯得有點“不太合群”。不管是出國開會,還是外地講學,正事一結束,楊天石常常一個人跑得沒了影兒。
日子久了,大家也摸到了規(guī)律,有資料的地方,老楊準在。
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去的是圖書館還是檔案館,楊天石的目標都很一致——找尋近現(xiàn)代未刊資料。
1990年,楊天石訪問波士頓的哈佛燕京學社,負責人告訴他,這里有一批胡漢民的電稿,從未對外公布,它們和天書差不多,很難看懂。
楊天石來了興致,“我就看這個!”
取出電稿后,楊天石一翻,才明白所謂的“天書”是什么含義——里面提到的人名,全是暗語。什么“門神”,什么“不孤”,什么“史姑娘”等,乍一看,不知所指,自然,也就不知所云。
歷史學家楊天石干起了破譯密碼的活計。
楊天石夫婦
解讀暗語,關鍵在于摸清原作者遵循的規(guī)律。通讀了電稿后,楊天石發(fā)現(xiàn),有個代稱反復出現(xiàn),每次都有新變化,例如,第一次是“門”,第二次是“門神”,第三次是“蔣門神”。
結合上下文來看,楊天石斷定,這位“蔣門神”就是他的老相識——蔣介石。
《水滸傳》里有個小角色,綽號為蔣門神,通信雙方為了保密,把與其同姓的蔣介石稱為“門神”,或者干脆一個字:門。
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披上了古代典籍的隱身衣。
拎起這根寶貴的線頭,楊天石順藤摸瓜,弄清了電稿背后的指認——“不孤”指的是李宗仁,因為《論語》中有“以德為鄰,則不孤”,李宗仁的字為德鄰;“容甫”,代指汪精衛(wèi),因為清初學者汪中字容甫;“水云”,也是代指汪精衛(wèi),因為南宋詞人汪元量的詞集名為《水云詞》;“史姑娘”代指軍閥何鍵,因為《紅樓夢》中的史姑娘名叫史湘云,何鍵為湖南人,字云樵……
破解完畢,一樁被隱藏了多年的舊事浮現(xiàn)在楊天石面前——1931年后,胡漢民曾經(jīng)聯(lián)絡各方勢力,密謀用軍事手段推翻蔣介石為代表的南京國民政府。
散亂的沙礫,被有心人淘漉出了真金。
誦讀典籍的幼年所學,中文系五年的訓練,對于民國史信手拈來的熟稔,這些都為楊天石打磨了深厚的功底,使他能擎著知識的火把,深入學術的幽暗密林,穿越迷霧,踏出一條通途。
楊天石看過的每份未刊資料,大都不曾被辜負。
楊天石說,與在圖書館中翻文獻相比,獲取私人手中的資料更難,他為筆者講述了一個“四訪筆談手稿”的故事。
楊天石長期研究黃遵憲,從日本國會圖書館的職員口中,他得知黃遵憲有一批和明治時期的文人宮島誠一郎的筆談,現(xiàn)在還保存在其后人手中。于是,他馬上打通電話,希望能看看這批筆談。
電話那邊是禮貌的回復:“我馬上要去英國,等我回來后再看吧?!?/p>
楊天石在東京的行程即將結束,他只能遺憾地離開。
兩三年后,楊天石又到了日本,這次他得到的回答是:“我明天要去住院,不方便接待?!?/p>
時光又撥過幾個寒暑,第三次赴日的楊天石再次聯(lián)系,對方仍然婉拒,“這幾天下雨,潮濕的天氣恐怕會有損資料?!?/p>
第四次,楊天石的誠意終于得到了回應,宮島后人請他來家里做客,不僅拿出了筆談的全部,還慷慨地表示“都可以拍照”。
鍥而不舍的努力與信念,終得報償。
楊天石說:“找資料,我是要‘竭澤而漁’的。只要讓我知道這個東西在哪里,不管花多少時間,不管它有多么難讀,我都要追尋到底,絕不放棄?!?/p>
這幾天,楊天石惦記著,要與一位臺灣朋友聯(lián)系,因為她手中保有陳潔如寫給蔣介石的情詩。
不輟,斟酌文字理舊稿
為了讓史學研究后繼有人,楊天石盡力扶持年輕人成長,目前,已經(jīng)有近10位博士或博士后從楊門走出。
從下一代歷史學者身上,楊天石欣慰地看到,當年自己的缺失得到了填補,但他同時也有一點隱憂。
“這輩子搞研究,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好的外文基礎,很多外文資料看不了,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都能熟練掌握一兩門外語,接觸到的資料在廣度上大大提高了,英語、日語,俄語,拿來就用?!睏钐焓f,“也有不足——帶了這么多學生,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文字表達大半不過關,給博士生看論文,我在修改文字上花的時間最多?!?/p>
楊天石認為,一名優(yōu)秀的歷史學家,文章要符合八字要求——準確、流暢、精煉、生動,其中最核心的就是準確。
楊天石剛剛調(diào)入近代史研究所時,“伯樂”李新副所長就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寫歷史,不得已時,可以講5%的套話,也可以講5%的廢話,唯獨假話,一句都不能講?!?/p>
楊天石用“不講假話”這句話要求自己的研究,也用這句話要求學生。
他最得意的弟子王奇生目前在導師的母校北京大學任教,謙和的楊天石從來不吝惜夸獎這位門生。他認為,王奇生有自己獨特的研究路子,語言是過關的。
楊天石本人,也一直在路上。
即使在85歲的高齡,無論晴雨寒暑,楊天石的生活軌跡還保持著家和研究室的兩點一線。早晨8點至12點30分、下午2點30分至6點30分、晚上8點至10點30分,是他雷打不動的工作時間,除了吃飯、睡覺外,他的生活被簡化為兩個內(nèi)容:讀資料、寫文章。
楊天石的女兒回憶過這樣一樁家庭趣事:有一次,一家人去外婆家過年,大家都在聊天、看電視、吃零食,悠然自得,唯獨楊天石坐立不安,絲毫沒有被節(jié)日的氣氛感染?;氐郊依?,他就和妻子女兒抱怨:“沒有書看的日子無聊至極!”并連聲念叨,“太浪費時間了!”
在采訪中,楊天石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我不知道上帝還會給我留下多少時間。跨入耄耋之年的他并不諱談死亡。
楊天石更關注剩下的時間,夠不夠完成自己未竟的工作。
2017年5月,楊天石完成了第四本《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在他的計劃中,這是這一系列的最后一本。他的哲學新作《大思想家朱熹》也將在近期出版問世。
“我每次去美國,看一部分的日記,回來后寫文章、出書。因為胡佛研究院是按批次開放的,我的寫作也因此受到限制?,F(xiàn)在,我早已看完全部日記,有條件將四本書打散重編,再補寫若干篇,才可以告一段落。”楊天石說。
來源:各界雜志2021年第1期
作者:崔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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