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詩人叫辛愿,運氣不大好,曾經(jīng)因為名氣大被一個官員奉為座上賓。后來這個官員遭到陷害,連累他下到大獄,幾經(jīng)嚴刑拷打,幾乎性命不保。出獄后,人們都不愿意與他來往,他生計日拙,窮困潦倒,常常吃不飽飯?!拔恼虑Ч攀隆?,他曾耗費心力寫過數(shù)千首的詩詞,留下來的只有二十首詩和一首詞,保存在元好問編寫的金朝詩歌總集《中州集》中。
我第一次讀這首詞的時候,覺得很震撼,它和我平時聽到的看不到的都不一樣。我們聽?wèi)T了“茍富貴,勿相忘”,看慣了“彈冠相慶”甚至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在中國這個講究朋友人情的社會,人們常說“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如果朋友富貴發(fā)達了,大家都急忙湊上去,希望對方能拉自己一把??墒沁@首詞的作者卻對兩個朋友說:“如果哪天你們發(fā)達了,盡管放心地做你們自己的事吧,不要以我們的交情為念?!闭f這句話的人,明明那么貧窮、落魄、潦倒,連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
【臨江仙·河山亭留別欽叔裕之】辛愿誰識虎頭峰下客,少年有意功名。清朝無路到公卿。蕭蕭茅屋下,白發(fā)老書生。邂逅對床逢二妙,揮毫落紙堪驚。他年聯(lián)袂上蓬瀛。春風(fēng)蓮燭影,莫問此時情。這是辛愿在河山亭送別欽叔、裕之(元好問)的詞。詞上闕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誰認識那個在虎頭峰下的人啊。我年輕的時候也曾追求功名,可是在這政治清明的時代,自己還是一事無成。如今家徒四壁,蹭蹬老去。辛愿年紀比欽叔、裕之大很多。回顧一生,他有辛酸,無抱怨,態(tài)度溫和之至,“清朝無路到公卿”,他不是說朝廷埋沒人才,而是說自己功業(yè)無路。讀來更是傷感。
下闕記敘了自己和兩位朋友的歡聚之情,表達了對兩位年輕友人才華的嘆賞,以及美好的祝愿:我無意中認識了你們兩人,彼此相處很愉快。你們筆下生輝、驚才絕艷,讓人嘆服。將來你們一起進入了翰林院,受朝廷的重視,那時候不必以朋友為念,忘記了今日的歡聚之情吧!“對床”來自韋應(yīng)物詩句:“安知風(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碧K軾常常用對床夜雨來表達兄弟間久別重逢、親切交談之意,比如“孤負當(dāng)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薄昂疅粝鄬τ洰犖簦褂旰螘r聽蕭瑟?!薄板忮藢Υ卜甓睢边@句用“對床”表示與兩位小友相處款洽、情意融融之意。
“揮毫落紙堪驚”讓人想起“筆落驚風(fēng)雨”,更是熱情的贊賞了。兩位朋友年紀輕輕就下筆生花,文采斐然,詞人欣賞他們的才華,更希望他們能有一個錦繡前程,取得功名,實現(xiàn)理想?!八曷?lián)袂上蓬瀛。春風(fēng)蓮燭影,莫問此時情?!薄芭铄敝负擦衷?,“蓮燭”指御前的蠟燭。這句一方面表達了對友人真誠的祝愿,一方面感嘆了自己的潦倒落魄,故作灑脫中蘊含著無限心傷,如含淚的微笑,兩相對比,動人心魄。他明白蹉跎一生的苦痛??吹叫∮?,仿佛看到年輕的自己,才華橫溢,躊躇滿志,功名唾手可得。但絕對不希望對方后來也像自己一樣,青衣染塵,白發(fā)蕭索。
所以他像個最親切的長輩一樣,祝愿他們功業(yè)有成,讓他們放開手腳向前沖,不必顧念自己。而自己站在遠方,遙遙相望,為他們歡欣得意。我常常想,這是一個落魄文人用苦酒釀成的瓊漿,照見最溫厚的心靈。
元好問《中州集》卷一記其本事云:“元光初,予與李欽叔在孟津,敬之自女幾(山)來,為之留數(shù)日。其行也,欽叔為設(shè)饌,備極豐腆。敬之放筋而嘆日:‘平生飲食有數(shù),每見吾二弟,必得美食。明日道路中,又當(dāng)與老饑相抗,去矣!會有一日,辛老子僵仆柳泉、韓城之間,以天為棺槨,日月為含襚,狐貍亦可,螻蟻亦可耳?!瓒藶橹異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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