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先生,單名楚,吳國人,北去中原,拜在老聃門下,貼身侍候。由于朝夕聆教,所以學業(yè)大進,成績優(yōu)異。老聃的無為主義原理,在眾多學生中,庚桑先生吃得最透。學道既成,庚桑先生選擇幽暗的北方定居,從中原北遷畏壘山。畏壘山中有村莊,與山外隔絕,風俗古樸,正是實驗無為主義的好地方。
庚桑先生在山村住定后,便著手整頓從江南老家?guī)淼囊话嗄衅团?。男仆有那些賣弄聰明的,都給遣返了。女婢有那些顯示巧佞的,都給嫁到山外去了。留在身邊做家務的,無非蠢頭蠢腦。派到田間干農(nóng)活的,全是笨手笨腳。此事轟傳山中,成了談資笑柄。
三年之后,奇跡出現(xiàn),畏壘山區(qū)各種農(nóng)作物空前大豐收。山村百姓串門閑聊,都說:“庚桑先生初來那年,我們哂笑他,當他是怪人。短時間呢,倒不覺察他有什么神功。時間長了,大家才曉得他真靈,簡直是當今的活圣人呀!咱們?yōu)樯哆€不商量商量,給他建生祠,立牌位,供奉起來喲!”
聽說百姓要擁護他坐北朝南,君臨山村,做小領袖,庚桑先生感到不安。他的一群學生本來很快活,見他不安,都深表詫異,要求他解釋。
庚桑先生說:“有什么好詫異的,虧你們還是我的學生啊。春風起,百草生。秋稼熟,萬籽成。春去秋來,豈是一無所得的嗎。農(nóng)作物大豐收,那是自然之道在起作用,供奉我干什么。該不該給圣人建祠miao,我不曉得。我只曉得超級圣人,也就是至人吧,泥墻環(huán)繞,土屋隱居,不去替誰作主,讓百姓想怎樣便怎樣,自由放蕩?,F(xiàn)在,畏壘山的蟻民,背后嘰嘰喳喳說我是圣賢,要把我供奉起來,晨昏叩頭,春秋祭祀。天哪,我是他們崇拜的靶人嗎!一想起老聃的教導,我就坐臥不安?!?/p>
有一個學生說:“不對。河太窄了,大魚難掉頭,斗不過爛泥鰍。山太矮了,大獸難藏身,斗不過狐貍精。政治待遇太低,大人會被小人欺。所以還是接受崇拜,君臨山村的好。再說呢,尊敬賢德之君,任用材干之士,表揚善良之人,賞賜伶俐之徒,從古代堯爺舜爺起就是這樣辦的了,畏壘山的百姓能不照辦嗎?聽之任之吧,老師?!?/p>
庚桑先生說:“近前來,小伙子,聽清楚。高山有含車的大獸,奔下平原,不免獵網(wǎng)的捕捉。深水有吞船的大魚,跳上堤岸,難逃螞蟻的嚙咬。所以獸類不嫌山高,魚類不嫌水深。保命養(yǎng)生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來,不嫌社會距離大遠,不嫌政治待遇太低,如此而已?!?/p>
庚桑先生又說:“你剛才提到了堯舜,那兩個家伙值不得稱贊。按照堯舜定的是非標準辦事,等于推垮院墻,搗毀家園,長滿庭的荒草。他們可笑的認真,頭發(fā)必須一根根的選了再梳,米粒必須一顆顆的數(shù)了再煮,嘰嘰喳喳這一根直那一根曲這一顆大那一顆小,這樣就能挽救社會了嗎?官方號召要選舉賢德和善良,以確定誰該受尊敬,誰該受表揚,民間就會鉤心斗角。上峰宣布要鑒定材干和伶俐,以確定誰該被任用,誰該被賞賜,下面就會弄虛作假。尊敬賢德,任用材干,表揚善良,賞賜伶俐,這一套玩藝兒不可能使人心淳厚。利之所在,不必你去動員,人群蜂涌而上,爭啊搶啊,子敢殺父,臣敢弒君,白晝敢打劫,太陽底下敢挖墻洞。小伙子,聽我說,天下大亂,堯舜種的禍根。那一套玩藝兒絕不會斷根,慘禍將遠貽三千年之后!三千年之后,爭啊搶啊吃人肉!”
庚桑先生預言將來會發(fā)生人吃人的慘禍,在座的學生聽了無不心驚。大家都在默算,堯舜時代到現(xiàn)在近兩千年了,所謂三千年之后也就是再過一千年啊,快要到了。教室寂然無語,似乎都在用靈耳偵聽人吃人的啃嚼聲。庚桑先生不讓學生遐想,叫大家討論剛才他講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來”。
這時候有一位大齡學生,姓南榮,名疇,挺胸端坐,表情緊張的說:“像我這樣的人,年齡夠大了,光陰不多了,要抓哪些重點,方能達到老師的要求,把自己藏起來?”
庚桑先生說:“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腦脹頭昏。堅持三年就能達到要求?!?/p>
南榮疇說:“都是人眼,形狀沒有差別,常人能視,瞎子視而不見。都是人耳,形狀沒有差別,常人能聽,聾子聽而不聞。都是人心,形狀沒有差別,常人能思,傻子思而不得,都是人體,有眼有耳有心,形狀也夠相似了,也許是我體內(nèi)存在著障礙吧,想求教而一無所得。老師賜教,要我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腦脹頭昏。我總算恭聽了,如此而已?!?/p>
庚桑先生說:“我的話講完了。講兩句題外的話吧。細腰蜂能把小桑蟲捉回去變成幼蜂,不能把又肥又大的[蟲蜀]兒蟲變成幼蜂。越國的小種雞不能孵天鵝蛋,魯國的大種雞就能。都是母雞,德性沒有差別,魯雞能,越雞不能,體型大小不同嘛。我太小了,不能孵你,抱歉。你為什么不南去中原,拜見老子?”
南榮疇背一袋口糧,下畏壘山,六天七夜步行到洛陽,在中央圖書館找到老子,遞了介紹信。
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里來的嗎?”
南榮疇說:“是?!?/p>
老子說:“你怎么帶了一群人來喲!”
南榮疇驚愕的回頭看,背后無人。
老子說:“你還沒有懂我的意思吧?”
南榮疇低下頭,因不懂而慚愧。片刻,抬起頭嘆氣說:“我現(xiàn)在不曉得該怎樣回答,心頭一急,原來準備的問話也想不起來了?!?/p>
老子說:“你準備問什么?”
南榮疇說:“想起來了。智巧內(nèi)儲,別人笑我蠢豬;智巧外露,又怕聰明自誤。殘酷不仁,難免傷害好人;廣施仁恩,又要自我犧牲。油滑不義,影響人際關(guān)系;要講義氣,又對自身不利。左右兩邊都有危險,我往哪里逃呀?這三對矛盾真要我的命。愿你看在庚桑楚的份上,幫助幫助我吧?!?/p>
老子說:“起初看見你眼垂簾眉掛鎖,我猜你是帶了一群問題來的。現(xiàn)在你談了,果然是。瞧你這副樣子,孤伶伶的,就像小孩找不到爸爸媽媽,便拿竹竿下海去撈似的。迷惘啊,你這離家逃亡的浪子!你想返回天性,找不到路,真可憐!”
南榮疇請求在館內(nèi)暫住,以便清理思想,批判仁義,消除智巧,找回天性,老子允許了。
住了十天,南榮疇覺得不解決問題,三對矛盾仍然把人弄得很苦,便又去見老子。
老子說:“你洗澡啦,周身熱氣騰騰的喲!不過心中濕漉漉的還有污垢。人有俗務羈絆在身,切勿糾纏不放,請讓心靈保持虛靜,便好對付了。人有俗念羈絆在心,切勿糾纏不放,請讓身體保持空閑,便好對付了。怕的是身心都羈絆了,內(nèi)外夾攻,沒有回旋余地。遇上內(nèi)外夾攻,得道者都招架不住,何況繞道而行,他怎能對付呢?!?/p>
南榮疇說:“一人害病,四鄰慰問。病人自訴病情,承認有病。這證明他身有病,心無病。我心沒有俗念羈絆,所以心無病。你若向我講道,等于灌我藥湯,只能加病。我只想治身病,聽你講講衛(wèi)生常識,如此而已。”
老子說:“衛(wèi)生常識?我先要問問你。能保持心態(tài)的純一嗎?能不喪失天性嗎?能不用占卜而預見吉兇嗎?能謹守本份嗎?能一了百了嗎,能不靠別人,自己省悟嗎?能拋卻仁義而瀟灑嗎?能忘卻智巧而憨厚嗎?能洗凈污染的人偽,回歸嬰年的天真嗎?幼嬰整天哭叫,喉嗓不嘶啞,因為全憑本能發(fā)聲,十分諧和。幼嬰整天握拳,手掌不拘攣,因為在母腹內(nèi)早已如此。幼嬰整天凝視,眼睛不眨,因為心不外用,只看不想。學學幼嬰的德性吧,走出去沒有固走的目的,坐下來沒有固定的任務,虛應社會,委隨潮流。這些都是衛(wèi)生常識呢?!?/p>
南榮疇說:“這樣說來,講衛(wèi)生也就是修道養(yǎng)德做至人啦,是嗎?”
老子說:“不是。萬里河水,一朝解凍,說說罷了。你以為修道養(yǎng)德做至竟那樣容易?至人溶小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賜給食物,祈求皇天賜給安樂,而自身別無所求。人際糾紛,社會沖突,一切利害得失之爭,他都不卷入。標新立異,出謀劃策,創(chuàng)業(yè)舉事,他一概不參與。瀟灑而去,不顧什么仁義。憨厚而來,不懷什么智巧。這就是我要講的衛(wèi)生常識呢。”
南榮疇說:“這樣一來,修道養(yǎng)德也就到此為止啦?是嗎?”
老子說:“沒個完喲。我對你講過了,能洗凈污染的人偽,回歸嬰年的天真嗎?你看幼嬰,伸手伸腳不曉得要做何事,爬來爬去不曉得要到何處,身好比秋樹無葉不招風,心好比冷灶無煙不冒火。你若能這樣,禍福雙免了,得失兩忘了,社會怎能危害你呢。”
胸襟坦然,心態(tài)安然,便有靈光罩體。靈光是天然光,肉眼看不見的。靈光罩體的修道者,看人看物,明明白白。修道取得優(yōu)異成績,才可能保持靈光的長期穩(wěn)定。靈光長期穩(wěn)定的得道者,眾人賴他蔭庇,大自然賜他奇能。就眾人賴他蔭庇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民;就大自然賜他奇能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子。
各人有自己的學力圈。學力不是無限的,圈外的技藝是自己無力掌握的。所謂學習,世人以為就是越圈掌握自己無力掌握的技藝。
各人有自己的能力圈。能力不是無限的,圈外的任務是自己無力承擔的。所謂能干,世人以為就是越圈承擔自己無力承擔的任務。
各人有自己的識力圈。識力不是無限的,圈外的奧秒是自己無力了解的。所謂識察,世人以為就是越圈了解自己無力了解的奧秘。
謹守本份,走到圈邊止步,曉得圈外的世界對自己說來永遠不可知,不可為,不可求,他便恰到好處,很不錯了。不守本份,大踏步?jīng)_出去,敗在圓圈上,那是必然的。
采備補品,用來將息身體。擱置思慮,以便涵養(yǎng)心性。尊重自己,從而理解他人。這三方面做到了,你就平安了。如果還有奇禍飛災接二連三撞上門來,那是天命,怪不得你。你已盡了人事,自己沒有任何過失,所以外來的災禍不足以改變你的既定信仰。災禍再多,你不放在心上。心,你胸中的觀象臺,明察宇宙萬物。你以信仰作支柱,撐起高高的平臺,奇禍飛災撞不垮。你信仰無為,所以不覺得有信仰在支撐,這正是不支撐的支撐。
一貫弄虛作偽,也要動手動腳興辦事業(yè),必然亂搞。事業(yè)辦起來了,有權(quán)可攬,有利可圖,迷進去了,天天亂搞,不肯休息,到頭來只留下斑斑劣跡。劣跡分明,被公開揭發(fā)了,人見人恨。落個法辦紀懲。劣跡遮隱,蒙混過關(guān)了,騙得了人騙不了鬼,鬼要找他算帳,會有報應。行為透明,白日見得人,黑夜不怕鬼打門,無愧于心,這樣的人方有資格獨立負責,擔當重任。
謹守本份,眼睛自然向內(nèi)覘(chan1)視,做事不在乎名聲。妄圖非份,眼睛就會向外覬覦,存心要撈取利益。做事不在乎名聲的人,這是修道者,經(jīng)常有靈光罩體,觀察世態(tài),明明白白。存心要撈取利益的人,那是商販,你看他踮腳伸頸一臉的貪鄙,還要擺闊。修道者不在乎名聲,心胸必然空蕩蕩,能容萬物。商販要撈取利益,行為必然不要臉,連自己的尊嚴都容不了,豈能容人。不能容人,乃至六親不認。六親不認,成了孤家寡人。心腸兇狠,傷害他人,酷毒勝過劍鋒刀刃。陰陽失衡,喜怒失控,戕賤自身,叫你無處逃命,危急勝過強敵壓境。莫怨恨陰陽二氣太絕情,只怪你妄圖非份,眼睛向外覬覦,心腸兇狠,只曉得斗斗斗,拼拼拼!
道是通用的,規(guī)律處處在。試以某公為例,看看規(guī)律怎樣作用。昔年垮臺乃是他崛起的發(fā)端,今日成功便是他墮落的開始。貧了賤了,大發(fā)牢騷,因為貧賤之前他曾經(jīng)富過貴過。富了貴了,牢騷更大,因為富貴之后他還想大富大貴。夜夜失眠,魂不守舍。出門見鬼,盡是他手下的犧牲品。天天暗算,等到時機終于成熟,破門而出,猛投賭注,當場贏了。回家細看,贏的是一紙死亡通知書,他自己的。像他這樣妄圖非份的入,本性早已泯滅,但剩一副軀殼,不是人,是活鬼。活鬼不安定,到處竄。以有形之人,學無形之道,才有安定可言。
八、宇·宙·自然之門
空間從哪里來的?時間到哪里去了?
空間存在著,看不見存在的場所。
時間延續(xù)著,看不見延續(xù)的過程。
不曉得從哪里來的,總該有來處??床灰姶嬖诘膱鏊?,存在仍存在。
不曉得到哪里去了,總該有去處??床灰娧永m(xù)的過程,延續(xù)仍延續(xù)。
空間存在著,看不見存在的場所??臻g是宇。
時間延續(xù)著,看不見延續(xù)的過程。時間是宙。
空間時間的統(tǒng)一體便是宇宙。
宇宙有門,從那里生,到那里死,從那里出,到那里入。但見萬物出了生了入了死了,不曉得門在哪里,形狀怎樣。神秘啊,那是自然之門,渺渺然,空空然,看不見,摸不著,絕對虛無。萬物來自虛無。存在不能以其存在造出存在,萬物只能來自虛無,絕對虛無。圣人立足于虛無,潛心于道。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宇宙誕生之前,說那時候空虛無物,混混茫茫。這已達到冥思的極限了,到頂點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宇宙誕生為止,說那時候萬物有了,人也有了,認識活動也發(fā)生了。那時候的人認為,活著是流亡外地,死了是回到故鄉(xiāng),生死有差別了。還有修道士認為,宇宙誕生之前唯有虛無而已,人類是后來出現(xiàn)的。人生短促,死期忽至。修道士們宣稱:“如果虛無是人的頭顱,生存就是脊梁,死亡就是尾椎。虛無起頭,生存續(xù)后,死亡收尾,自成一系。生死存亡本來就是一體的事。這是我們的生死觀。凡持有這個觀點的都是我們的道友?!?/p>
以上三派,前兩派智士,后一派修道士,各自表述的內(nèi)容不同,但就其傾向看,顯系同源。這三派好比楚國王族的昭景屈三姓,皆系同一祖宗傳下來的后裔。昭景二姓做官,享有冠冕之榮。屈姓封地,據(jù)有根柢之固。兩派智士相當于昭景二姓,一派修道士相當于屈姓,差別就在這里。
你臉上生黑痣,斷然命令:“污點滾開!”嫌黑痣是污點,便挑起美丑是非之爭了。觸發(fā)美丑是非之爭,社會就不得安定了。你叫污點滾開,說說罷了,并非下達正式命令。不過,黑痣是不是污點呢,污點該不該滾開呢,只有天曉得。
年年臘月,公家宰牛祭神,規(guī)定須用全牲。不宜吃的肚臟,不能吃的蹄踐,都得完整保留,才算全牲。在祭儀上,你能命令肚臟蹄踐滾開嗎?
瞻仰王宮,看完殿堂,看完寢室,你的膀胱脹了,幸好遇見廁所,宮中氣氛肅穆,廁所不協(xié)調(diào)。你能命令廁所滾開嗎?
舉出以上二例,請你考慮污點該不該滾開。
關(guān)于污點滾開,請讓我再羅唆幾句。污點與生俱來,根在人住,拜智為師,得以長大,從而使人興起是非觀念。人人以自我為中心.循名責實,苛求別人,所以是非之爭沒完沒了。某些蠢貨,硬要眾人承認他有節(jié)操,不惜以死證明自己貨真價實,沒有污點。社會輿論也是如此,誰紅了誰明智,誰霉了誰愚蠢,誰富了誰光榮,誰窮了誰恥辱。古代智士和修道士,忘是忘非,哪有什么污點該不該滾開的問題。要與污點斗爭嗎?現(xiàn)代人喲,可笑正如林間小蟲小雀,見識淺陋,終身不悟。
在市場上誤踩別人一腳,你得說:“對不起。請原諒我不小心吧。”在家踩了哥哥,不必說對不起請原諒,喲一聲就夠了。踩了爸爸,一聲不吭最為得體,所以,真禮不必見外,俗禮專做假態(tài)。依此類推,可知,真義打成一片,俗義劃清界限;真智不用思慮,俗智陰謀詭計;真仁不愛不親,俗仁大發(fā)善心;真信不要保證,俗信先付押金。
醒來吧,志向的迷亂。解脫吧,內(nèi)心的糾纏。洗掉吧,性情的污染,撞開吧,修道的阻攔。
貴身,富家,顯位,威風,美名,厚利,這六害迷亂了你的志向。
儀態(tài),行動,臉色,口才,神采,意氣,這六害糾纏了你的內(nèi)心。
贈恨,愛戀,歡喜,憤怒,悲哀,快樂,這六害污染了你的性情。
回避,遷就,進取,施舍,用智,逞能,這六害阻攔了你的修道。
以上四六二十四害不要激蕩,你胸中就正了。正了就靜了。靜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虛空了。虛空了就無為,不制造事端了。無為而無不為,不制造事端,萬事就好辦了。
道是德的外化,無所不在,無時不在。
至德看不見。至德的光輝照亮宇宙,便是萬般生命現(xiàn)象。生命現(xiàn)象的本質(zhì)就是天性,也就是大自然稟賦的本性。天性的動態(tài)便是為,這是順從天性而為,不是逆反天性而為。逆反天性而為,乃是人為制造事端。人為便是人偽,壞透。世俗失道,努力人偽,錯了還不覺悟,所以是真錯了。
接觸自然,接觸社會,有所知覺,有所識察,累積起來,便是知識。知識用于謀計,就是智。智者斜眼歪看,正面他反而看不見,不覺不察,所以終歸失敗。
至德之世,沒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動,大家日子過得快活。降到有德之世,情況變了,不采取行動不行了。采取行動,不是我要制造事端,實在是不得已,這便是所謂的立德。采取行動,是我出的主意,由我負責,這便是所謂的求治。立德無我,求治有我,說來相反,其實互補。
羿是神箭手,百步射小雀,一發(fā)而中,觀者喝采??v然射偏了,觀者也喝采,說他有意放生。他無法使觀者下喝采,這是神箭手的無能。
圣人保持天真,不搞人偽,用順其自然的政綱治理天下。天下大治,百姓歌功頌德,人偽的崇拜他。縱然他有錯,百姓也歌頌,說責任不在他。他無法使百姓不入偽的崇拜他,這是圣人的無能。
既能永葆天真,渾忘人偽,不治理天下,讓天下自治,又能使百姓不覺察他的功績,更不人偽的崇拜他,只有完人方能做到。
人類研究鳥獸蟲魚,掌握了鳥獸蟲魚的天性。但是,人不可能用自身再現(xiàn)鳥的天性,獸的天性,蟲的天性,魚的天性,唯有鳥最鳥,人不能鳥。唯有獸最獸,人不能獸。唯有蟲最蟲,人不能蟲。唯有魚最魚,人不能魚。總之,唯有鳥獸蟲魚最能圓滿體現(xiàn)出各自的天性,人偽是不能模擬天真的。完人絕無興趣研究天性問題,包括人的天性問題,不過任其自然而已。何況我們這些人喲,天真嗎?人偽嗎?這都說不清楚,還有資格研究天性?
羿在荒郊射獸,有小雀敢飛入射程圈,非被射死不可。否則有損神箭手的威風。羿嘛,小霸王,沒見識,所以如此。有那些精明的統(tǒng)治者,不逞眼前威風,他懂得把天下編織成巨型籠子,讓所有的鳥類,從大雕到小雀,一只也逃不脫,通通關(guān)老關(guān)死,還要感他的恩。
你看那精明的商湯王,一旦發(fā)現(xiàn)家奴伊尹通曉政治,而又愛好烹調(diào),便提拔他掌管御膳,用廚房做籠子關(guān)住他,免得飛逃投敵。后來又讓他執(zhí)掌國政,關(guān)入巨型籠子,忠心服務,為我所用。再看那精明的秦穆公,聽說有個逃亡戰(zhàn)俘名叫百里奚,通曉謀略,被拘留在楚國,便用五張羊皮買回他,讓他服務秦國,助成霸業(yè)。五張羊皮也是籠子,養(yǎng)乖了百里奚,為我所用。
鳥人天性愛飛。你用巨型籠子順從他的天性,不就得啦。如果你用弓箭逆反他的天性,他拍翅飛逃了,你就管不了啦。
人受刖刑,斬掉一腳,破罐子破摔好了,懶得遵紀守法。別人說好說歹,他都不在乎了。
人受迫害,打成賤民,這條命值個啥喲,豈懼攀登懸崖。前面是死是活,他都無所謂了。
這樣的刑徒,這樣的賤民,漸臻忘我境界。任你再三咋唬,他也沒有反應,就當你不存在似的。忘了我,忘了人,他要修成仙人了啊。仙人的心境反映宇宙的和諧,敬他他不喜,惹他他不怒。當然也有例外。為了保持不怒,有時不得不發(fā)發(fā)怒,這樣發(fā)怒也是出自不怒狀態(tài),正如為了實現(xiàn)無為,有時不得不做做事,這樣做事也是出自無為主義。要想守靜返虛,就得平衡陰陽。要想發(fā)功顯靈,就得理順情緒。平衡,理順,便是有為。要實現(xiàn)無為,不得不有為。這樣的人為有別人于人偽。有所為而又要合乎道,該怎樣做?我說,做我該做的事,不是我要制造事端,實在是不得已我才做的。這樣做了,就合道了。不得已啊不得已,便是圣人的道理。
莊子是戰(zhàn)國中期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道家學派代表人物,與老子并稱“老莊”;其作品收錄于《莊子》一書,代表作有《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等。
據(jù)傳莊子隱居南華山,唐玄宗天寶初年,被詔封為“南華真人”,《莊子》一書亦因之被奉為《南華真經(jīng)》。
下面來看看其中的“庚桑楚篇”: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大道,是自然的敬仰;生機是“德”的光華。
性者,生之質(zhì)也:“本性”是生命的本根。
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符合本性的行動,稱之為“有所作為”;不符合本性的行動,稱之為“失”。
知者,接也:“知識”來自于外物的接觸。
知者,謨也:“智慧”出自內(nèi)心的謀劃。
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具有智慧的人也會有不了解的知識,就像斜著眼睛看,所見必定有限。
動以不得已之謂德:舉動出于不得已,叫做“德”。
動無非我之謂治:行動不僅僅為自己,稱為合理。
名相反而實相順也:追求名聲,必定適得其反;講求實際,就會事事順應。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后羿”善于射中微小的東西,而拙于使人不稱贊自己,也就是無所謂。
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圣人善于契合自然,而拙于應合人為。
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能夠契合自然,而又善于應合人世的,只有完整的人才能做到。
雖蟲能蟲,雖蟲能天:只有蟲子才能安于蟲子;只有蟲子才能契合自然;也就是接受自己的命運,我既然是一只蟲子,就好好做一只蟲子;人可能就亂想了,為什么他比我有錢,他比我?guī)洝?br>
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全人厭惡自然,是厭惡“人為”的自然;更何況是用我的標準來看待自然和人為呢。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一只小雀向“后裔”飛來,“后裔”肯定會把它射中,這是后裔的能力。
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把整個天下當作雀籠,那么鳥雀沒有一只能夠逃脫。
“庚桑楚篇”“是首句里的一個人名,這里就以人名為篇名;全篇有討論順應自然倡導無為的,有討論“認知困難”和是非難以認定的,多數(shù)段落還是在討論如何養(yǎng)生。
莊子把“道和人”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使“道”成為人生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他所關(guān)注的“道”是以人為核心,從人的生命,人的精神,人的心靈去闡釋“道”。
《莊子》和《周易》《老子》并稱為“三玄”,在哲學領域有較高研究價值,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常常翻閱,使得心靈安靜下來。
《莊子》解,每章一讀。
文:
解:
本章講庚桑楚的至人之道和他對堯舜的批判。
庚桑楚成道后,在畏壘山住下。三年后,畏壘山大獲豐收。山民剛開始還驚異他的行為,后來才知道他是圣人。就在這時,人們建議庚桑楚南面為君,庚桑楚感動很不自在。眾弟子也認為老師的想法不合常理。按理說,像庚桑楚這樣眾望所歸的人,自古以來,都應上位,封官進爵。我們可以說,尊賢舉能是世俗社會的法則,甚至是人間的良心。如果賢能的人都不受到重視,那么天下必定大亂?
真是這樣嗎?在庚桑楚看來,再賢能的人(“函車之獸”“吞舟之魚”)如果不再純素、樸實,失去本(“離山”“失水”),都免不了害生之禍。山林、江湖是鳥獸、魚鱉的天然棲居地;生存在那里,它們能夠獲得天然的自在感。(就如同一個漂泊在外的人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除了“全其形生”外,推舉賢能就像“鑿垣墻而殖蓬蒿”,有土地的地方,蓬蒿自然就會生長,還用得著植?人本來不知賢而賢,不知能而能。現(xiàn)在大肆標榜,其實禍亂了人心,也使人喪失了本性。
“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薄懊裰诶跚?,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yōu)楸I,日中穴阫?!蓖瑯拥闹鲝垼ā芭e賢”“任知”),在儒家和《莊子》中有兩種不同的結(jié)果。這就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蔽覀冋J為,本文這些“非”的內(nèi)容不是《莊子》思想的重點,但它與儒家實現(xiàn)了合適的互補。
【原文】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于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
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zhì) ,使人以為己節(jié),因以死償節(jié)。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于同也。
【通譯】
大道通達于萬物。一種事物分離了新的事物就形成了,新的事物形成了原有的事物便毀滅了。對于分離厭惡的原因,就在于對分離求取完備;對于完備厭惡的原因,又在于對完備進一步求取完備。所以心神離散外逐欲情而不能返歸,就會徒具形骸而顯于鬼形;心神離散外逐欲情而能有所得,這就叫做接近于死亡。迷滅本性而徒有外形,也就跟鬼一個樣。把有形的東西看作是無形,那么內(nèi)心就會得到安寧。
產(chǎn)生沒有根本,消逝沒有蹤跡。具有實在的形體卻看不見確切的處所,有成長卻見不到成長的始末,有所產(chǎn)生卻沒有產(chǎn)生的孔竅的情況又實際存在著。具有實在的形體而看不見確切的處所的,是因為處在四方上下沒有邊際的空間中。有成長卻見不到成長的始末,是因為處在古往今來沒有極限的時間里。存在著生,存在著死,存在著出,存在著入,入與出都沒有具體的形跡,這就叫做自然之門。所謂自然之門,就是不存在一個人為的門,萬事萬物都出自這一自然之門。“有”不可能用“有”來產(chǎn)生“有”,必定要出自“無有”,而“無有”就是一切全都沒有。圣人就藏身于這樣的境域。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才智達到很高的境界。什么樣的境界呢?有認為宇宙初始是不曾有物的,這種觀點是最高明的,最完美的了,不可以再添加什么了。次一等認為宇宙初始已經(jīng)存在事物,他們把產(chǎn)生看作是另一種事物的失落,他們把消逝看作是返歸自然,而這樣的觀點已經(jīng)對事物有了區(qū)分。再次一等認為宇宙初始確實不曾有過什么,不久就產(chǎn)出了生物,有生命的東西又很快地死去;他們把虛空看作是頭,把生命看作軀體,把死亡看作是尾脊。誰能懂得有、無、死、生歸結(jié)為一體,我就跟他交上朋友。以上三種認識雖然各有不同,但從萬物一體的觀點看卻并沒有什么差異,猶如楚國王族中昭、景二姓,以世代為官而著顯,屈姓,又以世代封賞而著顯,只不過是姓氏不同罷了。
世上存在生命,乃是從昏暗中產(chǎn)生出來,生命一旦產(chǎn)生彼與此、是與非就在不停地轉(zhuǎn)移而不易分辨。讓我來談談轉(zhuǎn)移和分辨,其實這本不足以談論。雖然如此,即使談論了也是不可以明瞭的。譬如說,年終時大祭備有牛牲的內(nèi)臟和四肢,可以分別陳列卻又不可以離散整體牛牲;又譬如說,游觀王室的人周旋于整個宗廟,但同時又必須上廁所。像這些例子全都說明彼與此、是與非在不停地轉(zhuǎn)移。請讓我再進一步談談是非的轉(zhuǎn)移和不定。這全是因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師。于是以這樣的觀點來駕馭是與非,便果真分辨出次要、主要的區(qū)別;于是把自我看作是主體,并且讓人把這一點當作神圣的節(jié)操,于是又用死來殉償這一節(jié)操。像這樣的人,以舉用為才智,以晦跡為愚昧,以通達為榮耀,以困厄為羞恥。是非、彼此的不定,是現(xiàn)今人們的認識,這就跟蜩與學鳩共同譏笑大鵬那樣,乃是同樣的無知。
「學究」
生命的變化只能看到過程,無法看到始終,這便是自然規(guī)律。在生死變化中,到底什么時候是生,到底時候有死,很難界定。我們?yōu)榱俗屪约耗軌虬盐帐挛锏淖兓?,就人為設定了范圍和范疇,在設定的范圍和范疇中,才能界定事物的生死變化,這就是時空觀,可自然不在時空內(nèi),便無法得知生死,這是這篇文章所要表達的意思。明白了道的根本性,就不再去可以追求道的存在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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