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國龍教授講道德經(jīng)第七章

盧國龍教授講《道德經(jīng)》第七章

原文：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注解：《道德經(jīng)》第七章的主旨，是從容放下一個自私的小我，向天地境界升華，在永恒的意義上，成就無小私的大我。

要向天地境界升華，首先就必須從思想上、精神上建立起“我”與天地的聯(lián)系，這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究天人之際”。如果缺乏“究天人之際”的思想環(huán)節(jié)或過程，天自是天，“我”自是“我”，天行健的自強不息、高明廣大對“我”沒有啟示性的、引導性的意義，那么“我”就可能停留在自然本能的狀態(tài)，難以喚醒追求“向上一路”的自由意志。

如何建立這樣的聯(lián)系呢？歷史上大概有兩種類型，一是借助巫術、薩滿的神秘體驗，由個體之“我”去感應天意天志，表現(xiàn)出原始的天人合一意識；二是以理論思辨、普遍理性的形態(tài)，建構人類之“我”與超越者、神圣者合乎邏輯的內在關聯(lián)，如基督教的三位一體、fo教的fo性論等等，都旨在建構這種關聯(lián)，差別只發(fā)生在思想方法的層面?！兜赖陆?jīng)》所采取的方法，大致介于這兩種類型之間，具有個人體驗與普遍理性的雙重魅力，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用古典的詩性思維來涵詠其形而上玄思，那種韻味，比哲學優(yōu)雅，比《詩經(jīng)》深邃。

眾所周知，《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有賦比興三種方式方法。這些方式方法，《道德經(jīng)》其實也常用，只是不像《詩經(jīng)》那樣格式化，以至每一首詩，都可以被后世注家分析出賦比興的歸屬，例如朱熹的《詩經(jīng)集傳》，就將這項工作完成得很徹底?！兜赖陆?jīng)》又不像《詩經(jīng)》那樣旨在歌詠情感，而是要凝練地闡述其形而上玄思的內涵，所以對賦比興的運用，也就更玄遠些，更清虛而靈動些。這第七章，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天長地久”類似于《詩經(jīng)》的比，即比擬于天地。由比擬天地而拎出“圣人”，則類似于《詩經(jīng)》的興，即由天地境界而興圣人品德。由比而興，由天地而圣人，“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思想邏輯很清晰——當然，如果放在某個思辨的哲學體系里，這類推演通常都包含著許多疑點需要辯證，而《道德經(jīng)》很詩意地完成了從天到人的過渡。

所謂天地境界，可以從因果兩方面來理解，因是“不自生”，果是“長生”?！安蛔陨币馕吨斓夭粸橹\生而自私用智，不站在自我的立場上對萬物予取予舍、倚輕倚重，“長生”的意思當然就是永恒、不滅。這樣的因果關系，被《道德經(jīng)》作為一種啟示，即圣人效法天地，在無私忘我的精神境界上，成就其理所當然的品德，從而成為人類精神的永恒象征。這樣的成就之所以被表述為“私”，是因為唯其如此，圣人才成其為圣人，才能夠實現(xiàn)圣人的自我，用現(xiàn)代的哲學語言來表述，就是展現(xiàn)出圣人的內在規(guī)定性。

講到精神永恒，中國傳統(tǒng)有“三不朽”之說，出自《左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樣的“三不朽”，對于陶鑄士君子的精神風骨，確實能發(fā)揮塑造人格的范式作用。而《道德經(jīng)》無私忘我的圣人境界，應該說可以作為這種人格范式背后的精神支撐。

當然，站在人類思想永遠都在發(fā)展的宏觀角度來看，任何一個時代思想體系的建構，都不可能是最終的結論，都只能是解決老問題并且誘發(fā)新問題的過渡階段。解讀《道德經(jīng)》第七章，就有兩個新問題值得我們關注。

其一是在邏輯上，天長地久的所謂“不自生”，究竟是不出生還是不謀生？從《道德經(jīng)》比擬性的敘述來看，應該理解為不謀生才準確，才能夠順理成章地引申出圣人無私的義理。但不謀生與天長地久之間，并沒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純粹就邏輯而言，只有不出生才可能天長地久。這個問題，早在東漢時就被王充提出來了，即如其《論衡·道虛篇》所說，“天地不生故不死，陰陽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也。夫有始者必有終，有終者必有始，唯無終始者，乃長生不死”。當然，我們也可以將《道德經(jīng)》的“不自生”，理解為既不出生也不謀生，但不出生的事，是連圣人也學不來的，又如何啟迪人類去追求天地境界？這個問題，或許是《道德經(jīng)》留給后世的一份精神遺產(chǎn)，誘發(fā)新的思考，比那些時代性的結論更珍貴。

二是圣人無私而成其私的問題，需要甄辨以防曲解。北宋儒者王開祖有一句名言，“君子有天下之私，小人有一身之公”（《儒志編》）。君子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要解放全人類，志氣固然很“大公”，可是，如果這個“志氣”僅僅出于君子個人的意志，不管祖國、世界、全人類的意愿，那是不是就將天下當成了君子的囊中私物？所以對于那些動不動就拿天下說事的人，我們要留意一下他是否揣著“天下之私”的意志，是否尊重“小人有一身之公”。因為在歷史上，《道德經(jīng)》曾經(jīng)被奉為“君人南面之術”，也就是統(tǒng)治的策略，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需要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不能因為《道德經(jīng)》說過無私而成其私，就對問題馬虎放過。

（文章圖片轉載自大道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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