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送葬

作者：李景華

燃在靜寂中的白蠟燭

是從我胸間壓出的嘆息。

這是送葬的時代。

我聽見壞脾氣的拜倫爵士

響著冰冷的聲音：“金錢。

冰冷的金錢。但可以它換得歡快?！?/p>

我看見訥伐爾用蘭色絲帶

牽著知道海中秘密的龍蝦走在大街上，

又用女人圍裙上的帶子

吊死在每晚一便士的旅館的門外。

最后的田園詩人正在旅館內(nèi)

用刀子割他頸間的蘭色靜脈管。

我再不歌唱愛情

象夏天的蟬歌唱太陽。

形容詞和隱喻和人工紙花

只能在爐火中發(fā)一次光。

無聲地嚙食著書葉的蠶子

在懶惰中作它們的繭。

這是冬天。

在長長的送葬的行列間

我埋葬我自己，

象播種著神話里的巨蟒的牙齒，

等它們生長出一群甲士

來互相攻殺，

一直到最后剩下最強的。

何其芳

這首詩寫于1936年11月8日山東萊陽。在抗戰(zhàn)前夕，詩人來到萊陽縣的一所鄉(xiāng)村師范學校教書，這個時期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了較大的轉(zhuǎn)變。在這里，詩人看到和感受到，無數(shù)的人輾轉(zhuǎn)于饑寒交迫之中，詩人驚悟到“農(nóng)民是那樣窮困”，這些都引起詩人深沉的思索，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開始覺醒。昂奮反抗的情緒開始代替了他前期消極感傷的情感。

《送葬》共六節(jié)。第一節(jié)僅三句詩，詩人把白蠟燭在靜寂中默默的燃燒，說成是從詩人胸中壓出的嘆息，這是暗示了詩人生活在那個令人窒息的黑暗時代，沉郁的壓抑的感情。由此詩人毅然肯定地說：“這是送葬的時代”，將黑暗的時代完全否定。從這里可看出詩人對黑暗現(xiàn)實憤怒的感情。第二段又以拜倫冰冷的聲音暗示，進一步譴責“送葬的時代”。拜倫是十九世紀上半葉英國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拜倫詩歌遺產(chǎn)中最有力的因素，就是辛辣的社會諷刺。在他一生中最重要、最光輝的詩體小說《唐·璜》中，揭露了歐洲反動勢力和金融資產(chǎn)階級互相勾結(jié)的可恥行徑，他把金錢描寫為統(tǒng)治階級政治中的決定性力量，詛咒資本主義金錢統(tǒng)治的罪惡。

第三段緊接第二段，以法國浪漫派詩人訥伐爾悲劇的結(jié)局抒發(fā)內(nèi)心壓抑之情。訥伐爾(又譯為奈瓦爾1808年——1855年)是法國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浪漫派詩人。他在巴黎遠郊瓦盧瓦長大，這地區(qū)風景秀麗，富于民間傳說和幻夢色彩，給詩人很深的感受。他的散文《西爾葳》、《奧蕾麗亞》就是寫家鄉(xiāng)瓦盧瓦地區(qū)風物與童年的回憶，呈現(xiàn)一片夢幻氣氛，象是現(xiàn)實又象是超現(xiàn)實，這是后來的象征派詩歌和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淵源。1851年精神病發(fā)作，1855年自縊身亡。訥伐爾給讀者印象最深的作品是抒情散文和故事，其中所描寫的少女的形象，都是他少年時期的戀人的寫照。這一點與何其芳早期詩歌的內(nèi)容很相象，在這里詩人引訥伐爾自縊身亡的悲劇是為了抒發(fā)內(nèi)心的壓抑之情，也可以說是從“胸間壓出的嘆息”。然而這時的詩人已不再停留在“嘆息”上，他已毅然決定告別他的孤獨和寂寞，離開那感傷灰暗的路途，而是揖別了過去邁著堅實的步伐，走向災(zāi)難深重的“人群”。第四段中詩人用短短兩句詩，我們可以看出他嚴于解剖自己，揖別過去走向新的路途的決心。

第五段詩人用一系列意象，暗示那個“送葬的時代”即將過去。詩人說“這是冬天”，冬天是肅殺萬物的季節(jié)，在這樣的季節(jié)中，形容詞、隱喻、人工紙花，只能在爐火中發(fā)一次光，而蠶子則在懶惰中作它們的繭，這一切都將隨著“送葬的時代”而滅亡，因為“這是冬天”，冬天即到，春天還會太遠嗎?這里詩人在否定“送葬的時代”的同時，又展望新時代的來臨。

最后一段，在上段的基礎(chǔ)上，詩人不僅否定那個“送葬的時代”，也否定了“舊我”。同時他又熱烈地向往著“新我”、“新時代”的誕生。詩人用新生長出的一群“甲士”(指披甲持械的武士)來暗示“新我”、“新時代”的誕生，因為在新與舊的攻殺中，舊的必然滅亡，新的必然誕生——“剩下最強的”，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

這首詩在藝術(shù)上的突出特色是運用了秾麗繁密的意象，大大加強了詩的形象性。同時還使意象感情化，給說明的意象(“白臘燭”)涂上濃重的感情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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