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①
東風(fēng)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②,野老蒼顏一笑溫。
己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③。
【注釋】
①正月二十日:指宋神宗元豐五年正月二十日。潘郭二生:指蘇軾在黃州的新交潘大臨(一說潘丙,乃潘大臨之叔)、郭遘。女王城:據(jù)《東坡志林》卷四載:黃州城東十五里有永安城,俗謂之女王城。
②釅(yan):濃,味道醇厚。
③賦招魂:《招魂》是楚辭篇名,東漢王逸說,宋玉因見屈原忠而被逐,乃賦《招魂》以諷諫懷王,希望他能悔悟,召還屈原。蘇軾在這里用“賦招魂”來借指故友們?yōu)樗钠饛?fù)調(diào)還而奔走。(按據(jù)后人考證,《招魂》當為屈原自招生魂之作,王說誤。)
【評析】
蘇軾來到黃州的第二年,即元豐四年的正月二十日,曾往游歧亭(今湖北麻城),新交潘大臨、古耕道、郭遘等人送至黃州城東十五里的女王城東莊禪院。蘇軾作律詩一首,原詩如下: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數(shù)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去年今日關(guān)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元豐五年,還是正月二十日這一天,作者與潘、郭兩人出郊尋春,又來到了女王城?;貞浫ツ杲袢樟魉疀Q決、田野青青的春景,想到歲月如流、自己已在黃州度過了三個春天,詩人的心中不勝感慨,于是追和前韻,寫下了此詩。
詩的第一句:“東風(fēng)未肯入東門”,使此詩一開頭便涉筆成趣。東風(fēng)是春的使者,總是它最先送來春天的信息。可是,作者設(shè)想,東風(fēng)自東而來,如果吹入城中,必定先入東門?,F(xiàn)在東風(fēng)連東門都“未肯”徑入,說明城中自然是全無春色了。這實際上是對春天來遲的一種幽默的說法,詩筆活潑而且充滿情趣。
那么,春天為什么如此地姍姍來遲呢?作者“忽記去年是日”,“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的情景,不禁恍然大悟,原來春天總是先到郊野,后入城中的!于是作者決定,主動地去“出郊尋春”。這就十分自然地引出了下一句詩:“走馬還尋去歲村”。這一聯(lián)詩,完整、準確地點明了題目;“還尋去歲村”幾個字,還為下一聯(lián)詩作了必要的鋪墊。
三、四兩句,按理說是應(yīng)該寫尋春所獲的。但去年今日的那一首,第二聯(lián)即為春景,如果此處仍寫春景,恐怕就難出新意。在這里,作者巧妙地宕開一筆,改寫景為抒情,寫出了“深警”之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p>
這前一句,從表面上看,是由自己兩次出游女王城時間上的巧合引出的聯(lián)想。作者將自己比作秋去春來、如守信約的鴻雁,使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具有了濃郁的文學(xué)情趣。但是,透過這表面一層的意思,我們似乎可以感到埋藏在作者心底的某種苦悶:天空中,大雁高亢地叫著,由南方飛回來了,光蔭荏苒,又是一年芳草綠。作者卻滯留天涯、蹉跎歲月,他年年如期而至的,只是黃州城東“十五里許”的一座小莊園。這難道不是生命的盤桓、理想的禁錮?然而作者在這里卻不愿輕言痛苦,所以下一句飄然一轉(zhuǎn),將這種情緒輕輕抹去。一切往事、一切煩惱,都如“春夢”一般,縹渺無蹤,完全沒有痕跡了。這是一種解脫、一種曠達,雖然其中不無虛無的成分,但聯(lián)系下文我們可以看出,這里更多的還是積極的、向前看的態(tài)度。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边@兩句,是作者對自己心境的真實剖白。白酒,是淡酒、薄酒的意思,有人解為美酒,不確。作者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一詩中,有“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一句,完全反用杜甫《遣意》詩意,句中的“白酒”也同樣指淡酒。作者在這里,是有意把“白”字與“釅”字對舉:喝著黃州土釀的薄酒,三杯入懷,卻感到其味十分醇厚甘美;看著村野老農(nóng)那黧黑的面孔上露出的笑意,自己心中也感到很溫暖——這種感受,說明詩人對自己的罪謫之地不僅并不厭惡,而且開始產(chǎn)生一種喜愛的感情了。
在這一段時間里,詩人躬耕東坡,得到人民不少關(guān)心、同情和幫助。他在《東坡八首》之五中記下了這樣的事:“投種未逾月,覆塊已蒼蒼。農(nóng)夫告我言:‘勿使苗葉昌。君欲富餅餌,要須縱牛羊?!侔葜x苦言,得飽不敢忘?!闭桥c人民的這種感情,使詩人的精神更充實、更堅定,使他對生活中的苦難能夠抱一種更坦然、更超脫的態(tài)度。從這個觀點來看,“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這兩句詩,對我們了解詩人思想感情發(fā)展變化的軌跡,有著重要的意義。方東樹看不到這一點,僅由此詩出語詼諧、對仗較俗(如“白酒”對“蒼顏”,“三杯”對“一笑”),便斷定“此詩無奇,開凡庸滑調(diào)”(《昭昧詹言》卷二十),是不公允的。
詩的尾聯(lián):“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痹娙嗽邳S州的山水之樂中,在江城人民的關(guān)心、同情中,心靈得到了巨大的安慰,他表示甘愿在黃州長期生活下去,而不愿再回到黑暗的朝廷?!百x招魂”,原指宋玉因屈原忠而被逐,賦《招魂》以諷諫懷王,希望懷王悔悟,召還屈原,這里用來借指蘇軾的朋友們?yōu)樗饛?fù)調(diào)還而作的種種努力。他告訴朋友們:我在黃州生活得很好,不必為我調(diào)還京城的事再奔走費心了。作者的這一態(tài)度,很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們在前面提到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一詩中,曾有“此災(zāi)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一句,對封建仕途從根本上提出了懷疑;在同題的第二首詩中,作者還說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中不斗少年雞”這樣的話,反用賈昌”以斗雞求媚于上”的典故,表明自己雖然獲釋,但決不去獻媚邀寵的氣節(jié);在黃州作的《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一中,作者則說自己“形容可似喪家狗,未肯聑耳爭投骨”,表示了決不搖尾乞憐的堅定態(tài)度。像這樣的感情,與此詩都是完全相通的?!盀跖_詩案”的打擊,使蘇軾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黑暗腐朽有了一定的認識,他的思想開始發(fā)生某種深刻的變化。他比過去更加厭棄仕途功名、希望遠離權(quán)力斗爭的中心,同時與人民有了更多的、寶貴的感情交流。這正是他在此詩中表示寧肯謫居黃州、也不愿返回朝廷的根本原因。
此詩的風(fēng)格平易疏朗、落去鋒芒,與杭密徐湖時期那種恣縱揮灑、俳諧怒罵的詩風(fēng)相比,有了明顯的改變。詩中的“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一聯(lián),比喻新穎、對仗精妙,是人們一向稱道的“佳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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