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辛棄疾
西江月·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這首醉后遣懷的令詞,大約作于瓢泉隱居時期。開篇一句寫對“醉里”的“歡笑”十分“貪”得,說明詩人生活無歡,唯有從醉中尋得一點歡笑,但又得之短暫,酒醒即失,故而用了“且貪”二字,其心境是相當(dāng)辛酸凄楚的。第二句緊扣“且貪”二字,說只顧尋求酒醉快感,醉里貪歡,沒工夫發(fā)愁,并非無愁,可見其心也苦,其情也哀。曾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詩人,竟然為愁所困,被迫借酒解愁,誠令人凄愴而悲者矣!
詩人愁壓心頭,可是這“愁”字又不肯輕吐,反而宕開一筆,繞施出:“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边@兩句是從孟子的話中化出,《孟子·盡心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痹馐钦f:“如果完全相信《尚書》中的話,那就不如沒有《尚書》這部書。”詩人這里說的是反話,乃憤激之言,不是否定古人書,而是說其中的治國安邦之道,在只知茍安、不思恢復(fù)的南宋是全然不對,盡皆錯了。值得推敲的是詩人對古人書的“信著全無是處”,乃是“近來”“始覺”的,說明他從幼年立志報國到山東起義、渡江投宋,數(shù)十年間對古人書是一直深信不疑的,而現(xiàn)在卻說它“全無是處”,絕不是一時的醉話,而是包含著非常深刻而又痛苦的人生反思和社會現(xiàn)實總結(jié)。詩人曾遵循古人書中遺訓(xùn),寫成《美芹十論》和《九議》,精辟分析天下形勢,提出富國強兵,抗金御侮,進(jìn)而收復(fù)中原的戰(zhàn)略方案。可是,書奏不聞,得不到重視,結(jié)果是:“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被迫退隱,直至今日,撫今追昔,不能不深感痛心疾首。正是這不堪回首的記憶迫使他趁著酒興用正話反說的方式發(fā)出人生的浩嘆,借以諷刺統(tǒng)治者違背古人遺訓(xùn),茍且偷安的可恥行徑。蘊含極深,用筆極重,沉郁中自有真氣、奇氣存在。毛晉所說:“稼軒率多撫時感事之作,磊砟英多”,于此信然!
下片寫酒后醉態(tài)、醉語。先說“昨夜松邊醉倒”,點出時間、地點和倒在松邊,酩酊大醉的情景,然后醉意十足地“問松:‘我醉何如?’”“問松”二字,以擬人手法將松樹一筆點活,生動描寫出醉中與松樹對話的場面。寫得逼真?zhèn)魃穸殖錆M詼諧情趣。在夜色深沉、醉眼朦朧中,倒在松邊的詩人忽見松枝拂動,便疑心“松動要來扶”,醉得有些神志錯亂了。可是,他醉中有醒,生性倔強,自己醉倒,自己站起來,不要松扶,一面“用手推松”,一面以低沉有力的聲音吐出“去”字,叱松走開。這一“推”一“去”兩個相關(guān)聯(lián)的動詞,搭配得恰到好處,有形有神,繪聲繪色,堪稱絕妙之筆。此句又是以散文筆法作詞,與《漢書·龔勝傳》:“(勝)以手推(夏侯)常曰:‘去’!”極為相似,顯示出博學(xué)多才,善于借鑒的創(chuàng)作特點。從過片到結(jié)句,寫了醉倒、問松、疑松、推松和叱松等一連串的富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有體態(tài)、問話、心理、動作、喝聲、醉態(tài)醉意、醉情醉語,無一不寫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但只用了二十五字,足見其運用語言的功夫已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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