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楊冠卿《卜算子·秋晚集句吊賈傅》原文賞析

卜算子

(宋)楊冠卿

秋晚集句吊賈傅

蒼生喘未蘇，賈筆論孤憤。文采風(fēng)流今尚存，毫發(fā)無遺恨。凄惻近長沙，地僻秋將盡。長使英雄淚滿襟，天意高難問！

集句，是古詩詞中的一個特殊品種，其作法為摘取前人詩文單句，拼集成篇。其按取資范圍的大小來分析，或雜糅經(jīng)、史、子、集，或單用其中一部；或廣收上下古今，或只取某一斷代；或博擷百家群籍，或?qū)２梢蝗艘粫o固定不變的章程，作者盡可以各取所需。但有一條總的要求：須使文意聯(lián)屬，渾然一體，如自己出。如勉強(qiáng)堆砌，則如七寶樓臺。坍塌下來，不成片斷。清人賀裳曾說過：集句，佳則僅一斑斕衣，不佳且百補(bǔ)破衲也(見清鄒祇謨《遠(yuǎn)志齋詞衷》引述)。但是，氣盛才高，筆飽學(xué)富，從而以寫集句詩詞擅名的作家，歷代仍不乏其人。南宋的楊冠卿就是一個。他這首《卜算子》大氣包舉，天衣無縫，不愧為集句詞中的上乘之作。

杜甫詩博大精深，千匯萬狀，向來為集句者所樂于取資。本篇即全用杜詩。按順序說，八句分別摘自《行次昭陵》、《寄岳州賈司馬六文巴州嚴(yán)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敬贈鄭諫議十韻》、《入喬口》、《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八、《蜀相》、《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等八篇，八音克諧，一氣呵成。

題曰：“秋晚……吊賈傅”。賈傅，即西漢負(fù)一代盛名之政論家、文學(xué)家賈誼，洛陽人。因?yàn)樗麅纱螕?dān)任諸侯王太傅，故后人尊稱“賈傅”。賈誼在貶謫赴任長沙王太傅途經(jīng)湘水時，曾作賦吊屈原，并自抒政治失意之感，辭情凄怨，很能引起后世一切有著類似遭際的文士們的共鳴。楊冠卿本人也是一生坎坷，懷才不遇。因此，他之所以“吊賈傅”，自有個人對于南宋朝政的一肚皮不滿意者在，是屬借題發(fā)揮，不可以閑筆目之。

“蒼生喘未蘇，賈筆論孤憤?！卑l(fā)端即見出詞人鮮明的政治傾向。按《漢書》本傳載賈誼屢上疏陳政事，曰當(dāng)時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且尖銳地指出：“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同‘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當(dāng)天下百姓在沉重的剝削和壓迫下喘息而未能復(fù)蘇之際，賈誼能夠不為阿諛逢迎之辭以粉飾太平，而奮筆直陳民生疾苦，這種敢于正視社會現(xiàn)實(shí)的勇氣和精神是很可貴的。詞人能夠?qū)①Z誼的這種勇氣和精神放在第一位來加以推崇，也頗值得稱許。(孤憤：因耿直孤行，不容于世而憤懣。戰(zhàn)國時，韓非子曾撰《孤憤》篇。)

“文采風(fēng)流今尚存，毫發(fā)無遺恨?！毖灾疅o文，行之不遠(yuǎn)。賈誼的言論、文章之所以能夠流傳千古，除了精警的政治見識和充沛的思想激情，還得力于辭采的美贍與風(fēng)調(diào)的高卓。故三、四兩句，詞人即轉(zhuǎn)而盛贊其作品的藝術(shù)成就。按賈誼的名作有《吊屈原賦》、《服鳥賦》(以上見《史記·屈賈列傳》)、《過秦論》(見《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陳政事疏》(又名《治安策》，見《漢書》本傳)等?！敖裆写妗痹圃浦^此。連司馬遷、班固這樣的文豪對賈誼都十分崇拜，不惜以大量篇幅將他的作品移錄入史傳，無怪詞人要嘆為觀止，稱道賈文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憾了。

上片四句二層，分從道德、文章兩方面將“賈傅”寫足，無限仰慕，已溢出言表；下片乃騰出筆來，圍繞一“吊”字組織辭句，進(jìn)而申述悼念斯人時不能自已的滿腔悲憤。

“凄惻近長沙，地僻秋將盡?！薄扒飳⒈M”云云，繳出題面“秋晚”。這是作詞時的真實(shí)節(jié)令。當(dāng)此蕭瑟凄涼的暮秋之時，又步步挨近長沙——賈誼當(dāng)年貶謫所去的僻遠(yuǎn)之地，怎不使人悲從中來？——因是集句，我們無法坐實(shí)詞人作此詞時是否真在湖南道上，但借助于“想象”這一副詩的翅膀，人們原不妨進(jìn)入角色，神鶩八極。

“長使英雄淚滿襟，天意高難問！”上文已點(diǎn)出了“凄惻”，此處復(fù)以“淚滿襟”為之作具體渲染；且藉“英雄”二字明示“凄惻”之人亦即自己是何身分，見出惺惺相惜，非失路之英雄不能如此傷悼英雄之失路。又藉“長使”二字，更言為賈傅一灑同情之熱淚者不獨(dú)我也，歷代豪杰無不潸然。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今則不僅彈矣，甚至揮淚如雨，啼襟袖之浪浪，其傷心處竟何在？這就逼出了憤懣蒼涼的最后一句?！疤臁备?，故“意”難問。辭是怨天，意則尤人。蓋“天”亦可用作人間帝王的代名辭，如帝王之容顏稱“天容”、“天顏”，帝王之儀表稱“天儀”“天表”，帝王之視聽稱“天視”、“天聽”，帝王之口諭稱“天話”、“天憲”。當(dāng)然，帝王之心思也就是“天意”了。賈誼的悲劇，乃至包括詞人在內(nèi)的一切同類型政治失意者的悲劇，悲就悲在最高統(tǒng)治者們好惡無常，不能真正信用憂國憂民、多才多藝的志士仁人??！全篇得此句作結(jié)，可謂“圖窮而匕首見”了。在“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韓愈《拘幽操》詩)之聲不絕于耳的封建時代，詞人能夠?qū)⒃箲坏呢笆讛S向“天意”，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老杜之詩，達(dá)到了“沉郁頓挫”的極致。本篇集杜，雖章法平直，不足以當(dāng)“頓挫”，但“沉郁”二字，還是做到了。全詞八句中，僅“凄惻近長沙”一句原作即與吊賈誼事有關(guān)，其上句為“賈生骨已朽”。集句吊古，文中須見古人姓字，方為落實(shí)，但這等成句最難尋覓。一般作手，得此明標(biāo)“賈生”字樣之句，當(dāng)如獲至寶，決無輕易放過的道理。然而詞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極其嚴(yán)格，他不屑去撿這個“便宜”，舍之弗取，卻另從老杜寄贈友人岳州司馬賈某的詩中拈出“賈筆論孤憤”句，居然“楚人之弓楚人得之”，妙合無垠，可謂因難而見巧了。

總之，這首集句詞辭情俱佳，筆意兩至。在戴著鐐銬打拳，抬臂舉足，動輒受掣的情況下，竟如此招招中式，若非詞人胸有一股浩氣，腹有萬卷詩書，手有千鈞筆力，焉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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