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慢 董士錫
武林歸舟中作
看斜陽一縷,剛送得,片帆歸。正岸繞孤城,波回野渡,月暗閑堤。依稀是誰相憶?但輕魂、如夢逐煙飛。贏得雙雙淚眼,從教涴盡羅衣。
江南幾日又天涯,誰與寄相思?悵夜夜霜花,空林開遍,也只儂知。安排十分秋色,便芳菲、總是別離時。惟有醉將醽醁,任他柔櫓輕移。
古人寫離情名句,莫過于唐代詩人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無題》)了,真是纏綿往復,哀怨無端。董士錫這首詞,同樣寫離情,情感之纏綿差相仿佛,而情感的表現(xiàn)卻不離題中“歸舟”二字,情境自有其獨勝之處。
題中之“武林”,即今杭州。“歸舟”,當然是指乘船從他處返回杭州途中。與誰離別呢?對象不詳,但揣摩詞意,似是一位居住在杭州的女子。兩人相見不久,又復分手,于是詞中的離情就顯得一波三折,起伏跌宕了。
把握這首詞的抒情脈絡,要抓住上片的“剛”字,和下片的“又”字。先看上片開頭:“看斜陽一縷,剛送得,片帆歸?!痹~人于日落時分,回到杭州,而且時間短暫,故著一“剛”字。首三句作一總的交代。次三句寫渡口環(huán)境:“正岸繞孤城,波回野渡,月暗閑堤?!背秋椧弧肮隆弊?,渡飾一“野”字,堤飾一“閑”字,是詞人著力皴染處。詞人登岸在城郊外,所見是那么蕭索,暗淡,蒼涼,這預示著,這次相會將是短暫的,倉促的?!耙老∈钦l相憶”,不明寫所憶之意中人,只說“但輕魂、如夢逐煙飛”,以“輕魂”一詞代之,意味深長。“輕魂”者,應是夢中所思,令詞人夢牽魂縈之人,但夢不能常做,夢中相見畢竟不能代替現(xiàn)實中的相見,故云“輕”,故云“如夢逐煙飛”。至此,詞人已做足了相見前的文章,似乎預示著,這次見面不僅短暫、倉促,而且有點凄涼。詞中正面寫相見,只有兩句:“贏得雙雙淚眼,從教涴盡羅衣。”這是借用蘇軾悼亡名作《江城子》中“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意境,不過一是死別,一是生離而已?!皼稹?,沾濡之意。相見之難,盡在不言之中。
過變“江南幾日又天涯”一句,轉接突兀。上片歇拍所寫雙雙淚眼相對的情景仿佛霎時定格,但又倏爾消逝,這正是詞人所要寫的相別之難,真所謂會少別多,乍會又別。“又”字與上片“剛”字呼喚相應,將鏡頭推出,直至天涯,何其有力地表達了詞人的人生飄零之感!從此一別,相思難寄,“悵夜夜”以下三句,是詞人憑空設想,體恤對方(“儂”,我)夜不成寐、難捱相思的情景。霜花開遍空林為秋冬時的奇景,宋沈括《夢溪筆談》:“天圣中,青州盛冬濃霜,瓦屋皆成百花,大者如牡丹、芍藥,細者海棠、萱草,皆有枝葉,氣象若生。”故下面接“安排十分秋色”云云。如此秋日芳菲,卻無法雙雙共賞,“便芳菲、總是別離時”,其中所表達的怨懟之心,與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中秋詞“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差堪比肩。末結“惟有醉將醽醁,任他柔櫓輕移”,無非是借酒澆愁之意?!搬佱X”,原指湖南酃湖水釀成的酒,《太平御覽》引《湘州記》云:“衡陽縣東南有酃湖,土人取此水以釀酒,其味醇美,每年嘗獻之?!痹谠娫~中泛指美酒。如辛棄疾《滿江紅》:“休感慨,澆醽醁。人易老,歡難足。”而此愁又不離舟行的特定情境,“任他柔櫓輕移”一句結得甚妙,仍繳還題面“舟中作”。其意境,頗似宋初詩人鄭文寶《柳枝詞》絕句:“亭亭畫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币嗨浦馨顝段具t杯》詞:“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得離恨歸去。”情調(diào)低沉感傷相近,用語卻更其騷雅委婉,全以興象風神取勝,這或許就是近人沈曾植論董士錫詞所謂“應徽按柱,斂氣循聲”(《海日樓札叢》)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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