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騷雅于沖淡的黍離之悲
在南宋中后期詞壇,史達祖可稱姜夔的羽翼,周密、張炎和王沂孫等受姜夔白石詞的影響也很大,他們同屬于騷雅派詞人。
史達祖(約1162—約1201),字邦卿,號梅溪,原籍開封,但寓居杭州。他曾漂泊于揚州和荊楚,做過幕僚,慶元年間做權(quán)相韓侂胄的堂吏,職掌文書。開禧北伐失敗后,韓侂胄被誅殺,他也被黥面流放,降志辱身,其為人在當時已被人詬病。后人于史達祖的人品或有鄙薄,如王國維《人間詞話》稱史達祖為“鄉(xiāng)愿”,但對其《梅溪詞》里的詠物詞很贊賞,以為能融情景于一家,會句意于兩得。如《雙雙燕·詠燕》: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羽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瞑。應(yīng)自棲香正穩(wěn),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題為“詠燕”,但通篇所寫不著一“燕”字,卻能把春燕描寫得如在目前翻飛,活靈活現(xiàn),蓋遺其形跡而摹其神態(tài),體物工巧而不留滯于物表,寫作手法是比較高明的。史達祖的詠物詞以描寫見長,用工麗的白描傳達婉妙的心情,筆調(diào)輕盈綽約,故造語輕俊嫵媚,詞境婉約飄逸,確有一種特殊的風格。
周密(約1232—約1298),字公謹,號草窗、蘋洲、蕭齋,又號四水潛夫、弁陽老人等,先世濟南人,其曾祖南渡后定居吳興,遂為吳興(今浙江湖州)人。他在南宋末年嘗為臨安府幕屬,當過義烏令,國亡家破后寓居杭州,拒不仕元。他的草窗詞以寫個人身世之感和離情別緒者為多,往往融入了黍離之悲,所以能盡洗靡曼,獨標清麗。其工麗精巧、善于詠物處,與吳文英夢窗詞的騷雅意趣相近,當時并稱“二窗”。不過,周密的草窗詞頗多沉咽凄楚之音,如《玉京秋》: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凄切。碧砧度韻,銀床飄葉。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蛩能說。客思吟聞還怯。怨歌長、瓊壺暗缺。翠扇恩疏,紅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風,恨最恨、閑卻新涼時節(jié)。楚簫咽,誰寄西樓淡月。
《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
步深幽。正云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漂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厓陰苔老,一片清愁?;厥滋煅臍w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憐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jiān),共賦銷憂。
前一首為周密寫離情的代表作,以凄涼景色表離愁別恨,善于藉景言情,用蔥茜之色顯示綿渺之思。后一首是草窗詞的壓卷之作,主要抒發(fā)羈旅思鄉(xiāng)之情,以撫今念昔的形式,寄托家國之恨和身世飄零之感,把興亡的悲憤寓于景物描寫中,間有凄厲之音而倍感凄惻。
王沂孫(約1231—約1291),字圣與,號碧山,又號中仙,因家住玉笥山,又號玉笥山人,會稽(今浙江紹興)人。他的生平事跡多不可考,基本上是在吳越一帶生活,晚年曾任慶元路學正,有《碧山樂府》(又名《花外集》)傳世。王沂孫的詞,以善于詠物而見稱于世,因物起興,觸景生情,時時流露出一種傷時感事的情緒來,但又非常含蓄蘊藉,寓騷雅于沖淡,以幽深之筆淡然寫出。如《眉嫵·新月》: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嘆漫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丛仆馍胶?,還老盡,桂花影。
描繪一彎新月初升時的情景,由月亮的盈虧引起金甌已缺難補的感慨,于吟詠中似乎帶出一種亡國人的悲憤,令人覺得別有寄托。再如《齊天樂·蟬》: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珮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商,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抓住秋蟬的習性特征進行刻畫,抒寫“銅仙鉛淚似洗”的哀傷,有切身之感,無刻意爭奇之意,寫得不動聲色,卻自然哀婉絕倫。這種哀怨隱忍的騷雅之作,有時比悲歌慷慨感人還深,因為悲歌可以盡量發(fā)泄,飲恨的呻吟會終身難以忘懷。要之,王沂孫的詠物詞既能寫出所歌詠對象的形神特征,又長于抒情,有隱喻的特質(zhì),其托意、隸事處,能以意貫穿而渾化無痕,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張炎(1248—約1323),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先世為西秦(今陜西鳳翔)人,自其六世祖張浚遷居臨安(今浙江杭州),就世為杭州人了。他出身世代官宦家庭,少時從父學詞,后得聲律之學于楊瓚,與周密、王沂孫為詞友。入元后曾北上大都,前后在燕薊十一年,后失意而歸,晚年在浙東、蘇州一帶漫游作客,最終歸隱西湖,在清苦困頓中離開人世。張炎作詞追求清空騷雅,筆墨疏淡而意趣高遠,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詠物之作上,如《解連環(huán)·孤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語調(diào)幽淡,意境悠遠,善于寓情于景、寄意于物。歷經(jīng)事變后,張炎形成了作詞尚寄托,藏悲傷于濃紅淡綠中的寫法,詞風清疏、凄咽,多黍離之悲。如《高陽臺·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張炎早期的詞留存下來的不多,主要作品是入元以后所作,“黍離之悲”便成為了基本主題,在深婉雅凈、清麗疏朗的風格中,染上了枯木夕陽般的清冷灰暗色彩。如《甘州》:“記玉關(guān)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痹偃纭陡哧柵_》:
古木迷鴉,虛堂起燕,歡游轉(zhuǎn)眼驚心。南圃東窗,酸風掃盡芳塵。鬢貂飛入平原草,最可憐、渾是秋陰。夜沉沉。不信歸魂,不到花深。吹簫踏葉尋幽去,任船依斷石,袖裹寒云。老桂懸香,珊瑚碎擊無聲。故園已是愁如許,撫殘碑、卻又傷今。更關(guān)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泠。
心情沉痛,凄咽者多多,此乃時代使之然。張炎是宋詞的結(jié)束者,以后便是新興散曲的時代了,他根據(jù)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于理論上總結(jié)了宋詞、尤其是南宋騷雅詞派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他在《詞源》中推舉姜夔“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的詞風,明白詞的聲調(diào)格律有必須守和不必守的地方,關(guān)鍵在于要有清空騷雅的意趣和韻味。
宋末元初值得一提的詞人,還有自號“竹山”的蔣捷(約1245—約1310),他與張炎、王沂孫、周密被清人稱為“宋末元初四大家”,其《竹山詞》在四家里最有自然之趣而不受詞律的束縛。他的雋婉之作未脫離姜夔、吳文英一派的影響,煉字精審,音調(diào)協(xié)暢,有騷雅意趣;但他時有豪氣詞,則是在有意效仿辛棄疾了。寫作方法和風格的多樣性,是蔣捷竹山詞的長處,尤其是他的令詞寫得清麗秀逸,在晚宋詞壇上尤顯杰出。如《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度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的這類抒情小詞,構(gòu)思精巧,風格清新,以自然明快見長,寫得很靈活。他用經(jīng)過提煉的口語作為文學語言,表達輕靈之思和纏綿之情,細膩而深刻,多雋永的騷雅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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