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詩人徐賁與同時曾在蘇州居住的詩人高啟、楊基、張羽齊名,并稱為“吳中四杰”?!睹魇贰肪矶宋濉段脑穫饕弧じ邌鳌犯絺髟疲?/p>
徐賁,字幼文,其先蜀人,徙常州,再徙平江。工詩,善畫山水。張士誠辟為屬,已謝去。吳平,謫徙臨濠。洪武七年被薦至京。九年春,奉使晉、冀,有所廉訪。暨還,檢其橐,惟紀(jì)行詩數(shù)首,太祖悅,授給事中。改御史,巡按廣東。又改刑部主事,遷廣西參議。以政績卓異,擢河南左布政使。大軍征洮、岷,道其境,坐犒勞不時,下獄瘐死。(中華書局1974年版)
《明史》認(rèn)為徐賁先世為蜀人,修成于乾隆年間或更早時期的、徐賁生前曾經(jīng)活動過的許多省份的通志,如《(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九四、《(雍正)河南通志》卷三一、《(雍正)山西通志》卷一四八、《(乾?。┙贤ㄖ尽肪硪黄叨?,以及其他書籍,如清初黃虞稷的《千頃堂書目》卷十七、錢謙益的《列朝詩集》甲集、朱彝尊的《明詩綜》卷十、乾隆年間奉敕纂修的《續(xù)文獻(xiàn)通考》卷一九六、《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九、沈德潛的《明詩別裁集》卷二等,均謂徐賁為蜀人或其先世為蜀人。如此,徐賁先世為蜀人的說法堅不可拔,影響于其后各種涉及徐賁的著作。
然而核查明初時與徐賁交好的詩人的記述,沒有一人說徐賁先世為蜀人,均謂“郯郡徐賁”。
高啟《高青丘集》卷十四《病柏聯(lián)句》序云:“與青城杜寅、郯郡徐賁游白蓮寺,見病柏而作?!庇帧痘⑶鹇?lián)句》序云:“與潯陽張羽、太原王行、郯郡徐賁游虎阜,用壁間顏魯公韻作?!保ㄉ虾9偶霭嫔?013年版)
張羽《靜居集》卷一《續(xù)懷友》序中云:“予在吳城圍中,作懷友詩廿三首,其后題識者四人,乃嘉陵楊孟載、介休王止仲、渤海高季迪、郯郡徐幼文也?!保ā端膸焯嵋泤矔芳康?60冊影印明弘治四年張習(xí)刻本,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
王彝《王常宗集》卷二《衍師文稿序》:“至正間,余被圍吳之北郭,渤海高君啟、介休王君行、潯陽張君羽、郯郡徐君賁,日夕相嬉游?!庇滞怼陡呒镜显娂颉罚骸啊陡呒镜显娂贩踩舾删?,郯郡徐賁所編次?!保ㄓ坝∥臏Y閣《四庫全書》本)
王行《半軒集補遺》中《送唐君處敬序》:“至正乙巳冬,會稽唐君處敬將之官嘉禾,永嘉余君唐卿、西蜀楊君孟載、九江張君來儀、太原王君常宗、渤海高君季迪、郯郡徐君幼文,洎余相與觴而餞之?!保ㄓ坝∥臏Y閣《四庫全書》本)
除高啟(季迪)、楊基(孟載)、張羽(來儀)和徐賁為“吳中四杰”外,楊基、張羽、王彝(常宗)、王行(止仲)、余堯臣(唐卿)和徐賁又都是列名于“北郭十子”中的人物,這些人彼此之間交誼頗深,他們所記“郯郡徐賁”自然可信。
而徐賁的自署,或為“吳郡徐賁”,或為“郯郡徐賁”,或為“東海徐賁”。在《荊南倡和詩集》后的附錄中有徐賁的《題荊南集后》:在一首七絕詩后,題識稱:“庚戌七月一日志學(xué)出示此集,同為理詠一過,不能無凄惋焉,因題于后,郯郡徐賁謹(jǐn)識?!本o接其后又有一段文字,末尾稱:“是年十二月五日夜吳郡徐賁題?!保ā端膸焯嵋泤矔芳康?44冊影印明成化五年刻本)這里有必要說明幾句:《荊南倡和詩集》為元末周砥、馬治兩人同館于宜興荊溪之南時所作的倡和詩的結(jié)集,周砥先死,馬治入明后為建昌同知,與高啟友善,將此詩集的手錄本請高啟作了后序,高啟又將此集交與呂敏(字志學(xué),也為“北郭十子”之一),呂敏又請徐賁題了詞,故徐賁有“志學(xué)出示此集,同為理詠一過,不能無凄惋焉”這樣的話。
而徐賁在書畫作品上的題款,則多稱“東海徐賁”,如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二云:“(六月)八日,客持示徐幼文《溪山亭子》一幀。山頭學(xué)董源;中層淡墨縹緲,如倪元鎮(zhèn);下坡麓雄渾,墨樹一、夾葉樹一、枯梢樹一,俱北苑法也。題云:‘東海徐賁為彥文寫?!保ㄉ虾_h(yuǎn)東出版社1996年版)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畫卷二十四“北郭居士竹窗風(fēng)雨圖并題”條記:“欲暝投僧舍,風(fēng)將雨忽來。愁腸與詩思,都被竹聲催。東海徐賁畫并題。”又同卷同頁“幼文補快雪時晴圖”條記:“款書:東海徐賁為之圖。”(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石渠寶笈》卷二十二“歷代集繪一冊”條記云:“第十七幅著色山水,款署‘東海徐賁’?!?卷二十三“明徐賁仿巨然、惠崇二家筆意一卷”條記云:“素箋本墨畫,款識云:‘洪武乙亥端陽東海徐賁寫。’”( 上海書店1988年版)
郯本是周時的諸侯國,戰(zhàn)國初為越國所滅。秦時在其地置郯郡,西漢初改稱東???,治所在郯縣(今山東郯城縣北),轄境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山東臨沂南部至江蘇東北部一帶。徐賁稱自己“吳郡徐賁”,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長期寓居于蘇州的緣故,而稱自己為“郯郡徐賁”“東海徐賁”,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祖籍郯郡(東??ぃ┑木壒?。如此,則徐賁先世并非蜀人,而是山東臨沂南部至江蘇東北部這一帶原屬郯郡(東??ぃ┓秶鷥?nèi)的人,殆無可疑。
核查方志,《(乾?。┮手莞尽肪矶妒诉M(jìn)上》“進(jìn)士·洪武”條:“徐賁,郯城人,辛亥科,官廣東左布政。”(《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61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這里所記徐賁的籍貫不誤,但記徐賁經(jīng)歷有誤。洪武辛亥為洪武四年(1371),查朱保炯、謝沛霖編《明清進(jìn)士題名碑錄索引》,該科并無徐賁,不僅洪武年間,整個明代的進(jìn)士題名錄中均無姓名為徐賁的。且徐賁的各種傳記資料中,也沒有提及徐賁曾應(yīng)舉。謂徐賁官廣東左布政,也誤。據(jù)上文所引《明史》中材料可知,徐賁曾巡按廣東,后擢河南左布政使。
那么“郯郡徐賁”又是如何變成“其先蜀人”的呢?這可能與徐賁曾經(jīng)在湖州(吳興)的蜀山隱居過有關(guān)。王行《半軒集》卷五《送徐隱君序》:“吾郡徐君幼文,避地居吳興之蜀山,以著述自樂?!保ㄓ坝∥臏Y閣《四庫全書》本)徐賁在湖州的蜀山筑有書舍,友人高啟和王行并作有《蜀山書舍記》,分別見高啟《鳧藻集》卷一和王行《半軒集》卷三。而徐賁本人的詩集《北郭集》中也有多首以蜀山隱居生活狀況為內(nèi)容的詩,如卷三有《蜀山》《蜀山館中》《復(fù)寓蜀山》,卷四有《呂山人將來游蜀山,因賦詩以要之》,卷六有《蜀山書舍圖》等。
徐賁隱居的時間、原因及蜀山在湖州的具體位置,據(jù)方志及其他史料的記載可以考知:《(正德)姑蘇志》卷五七《人物二十·游寓》謂:“張士誠居吳,辟為屬。俄謝去,居湖州之蜀山。”(《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史部第212冊影印明正德刻本)《(萬歷)湖州府志》卷八《流寓》謂:“張士誠據(jù)蘇,辟為從事,固辭不就,徙居烏程之蜀山?!盵明萬歷六年(1578)刻本]吳興為三國時所置郡,治所在烏程,隋唐時改稱湖州,明清時烏程與歸安同為湖州府之附郭縣,可知蜀山在湖州之烏程縣境內(nèi)?!秴桥d掌故集》卷十《山墟類》“烏程縣山”謂:“蜀山,烏程東十里。高啟《送徐賁蜀山幽居詩》:‘我因解紱遠(yuǎn)辭京,君為修琴暫入城……’”(《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84號,臺灣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按所引詩見《高青丘集》卷十五,題作《送徐山人還蜀山兼寄張靜居》。而《北郭集》卷三《蜀山》詩題下也有小字云“在吳興弁山南十里”(《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260冊影印明成化二十三年張習(xí)刻本),可能是作者自注。
因為徐賁曾隱居在湖州烏程之蜀山,故王行《半軒集》卷八《跋東皋唱和卷》徑稱徐賁為“蜀山徐賁”:“右詩一卷,渤海高啟季迪、蜀山徐賁幼文,訪梁溪呂敏志學(xué)甫于東皋所唱和也。”(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31冊)據(jù)文內(nèi)所述,可知此跋文作于高啟死后、徐賁任河南左布政使之時。而高啟、張羽等友人也徑稱徐賁為“蜀山人”:高啟《高青丘集》卷四有詩《送蜀山人歸吳興兼簡菁山靜者》,卷十六有詩《懷蜀山人》,張羽《靜居集》卷一有詩《奉答吹臺先生送蜀山人見簡之作》。
稱徐賁為“蜀山徐賁”“蜀山人”,容易使人將徐賁誤為四川人。雖然,蜀山這一地名,除浙江湖州外,在浙江其他地方甚至許多省份中都有,但最著名的是在四川,因為四川稱蜀,正是因蜀山而得名:《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一《劍南道上·成都府》:“秦惠王元年,蜀人來朝。八年,因五丁伐蜀,滅之,封公子通為蜀侯,于成都置蜀郡,以張若為守,因蜀山以為郡名也?!保ㄖ腥A書局1983年版)據(jù)同書卷三二《劍南道中·茂州》,在茂州通化縣東北六里有蜀山。但作為郡名由來的蜀山不一定確指此山,蜀山究竟在四川何處,現(xiàn)已難考。古人稱蜀山,一般是泛指蜀地的山,如為大家所熟知的白居易《長恨歌》“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和杜牧《阿房宮賦》“蜀山兀,阿房出”中的“蜀山”。即使是徐賁友人的詩中,有時候?qū)懙绞裆揭仓阜Q蜀地的山,如高啟《竹枝歌》六首之一:“蜀山消雪蜀江深,郎來妾去斗歌吟?!保ā陡咔嗲鸺罚堄稹鹅o庵集》卷三《送劉孝廉入蜀》:“淮水東來吳地盡,函關(guān)西去蜀山多?!保ㄓ坝∥臏Y閣《四庫全書》本。按:張羽的《靜庵集》與《靜居集》版本來源不同,所收內(nèi)容也多有不同。此首詩《靜居集》未收)
將徐賁與蜀人聯(lián)系起來的也始于《(正德)姑蘇志》卷五七《人物二十·游寓》:
徐賁,字幼文,本蜀之郯人,后居毗陵。元季徙居蘇之望齊門。賁工為詩,與高啟諸人齊名。尤善寫山水,秀潤可愛。張士誠居吳,辟為屬,俄謝去,居湖州之蜀山。洪武中,以薦至京,奉使晉、冀。及還,檢其橐,惟紀(jì)行詩而已,他無所有。授給事中,改監(jiān)察御史、巡按廣東。又改刑部主事,升廣西參政。以政績卓異,推河南左布政使。命大將靖洮、岷,道出河南,以賁犒勞不時,下獄死。所著詩曰《北郭集》。(《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史部第212冊)
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八該書提要可知:《姑蘇志》六十卷,成于明正德年間,雖署名者為王鏊撰,實際是王鏊及杜啟、祝允明等多人在吳寬、張習(xí)、都穆所作遺稿的基礎(chǔ)上芟繁訂訛,經(jīng)八月而修成。(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602頁。此提要又見《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史部第211冊)因成于眾人之手,且時間倉猝,故存在的失誤未能一一糾正。文中說徐賁“本蜀之郯人”,將在魯?shù)氐嫩罢f成在蜀地,就是個重大的失誤,而且這一失誤直接影響了后世對徐賁家世的記載。但令人奇怪的是,此志明知徐賁“居湖州之蜀山”,不知怎么又將郯說成在蜀地。
將《(正德)姑蘇志》所載徐賁的傳記與《明史·文苑傳》中的相對照,可見《(正德)姑蘇志》該條為《明史》中《徐賁傳》的基本史料來源之一。大約清初編纂《明史》時,發(fā)現(xiàn)了“本蜀之郯人”所存在的錯誤,但編纂者寧愿相信徐賁是蜀人,而不相信徐賁是郯人;又以為“居湖州之蜀山”也如“本蜀之郯人”一樣有誤,因而將蜀山理解成蜀地之山,故文中說徐賁“其先蜀人”,又說“張士誠辟為屬,已,謝去”,而沒有指明徐賁謝去后居湖州蜀山的史實,造成這句話文意不顯豁。又在同卷《高啟傳》所附《張羽傳》中謂張羽“從父宦江浙,兵阻不獲歸,與友徐賁約,卜居吳興”,也不言卜居吳興何處。可見《明史》盡力避免出現(xiàn)“蜀山”這一地名,正說明它對湖州是否有蜀山存在著疑問,并由此導(dǎo)致了記載徐賁家世的失誤。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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