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①夜歸臨皋②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僮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③。
長恨此身非我有④,何時忘卻營營⑤。
夜闌風靜縠紋平⑥。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釋】
①臨江仙:唐教坊曲名,后用為詞調(diào)。又名謝新恩、雁后歸、畫屏春、庭院深深等。雙調(diào)。此詞六十字,兩段各五句三平韻。
②臨皋:指臨皋亭,本名回車院,在黃州城南朝宗門外,下臨長江。見《寒食雨》一詩析文。
③倚杖:一作“久立”。
④此身非我有:語出《莊子·知北游》:“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边@里借指為外物牽累,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⑤營營:紛亂貌,指為名利而忙碌奔走?!肚f子·庚桑楚》:“庚桑子曰:‘全汝形,保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p>
⑥夜闌:夜深??e(hu):縐紗??e紋:形容波紋之細。
【評析】
這首《臨江仙·夜歸臨皋》,據(jù)王文誥的《蘇詩總案》,是元豐五年九月“雪堂夜飲,醉歸臨皋作”。雪堂,是蘇軾元豐五年春躬耕東坡時所建,成于大雪中,因繪雪于四壁,名之曰“東坡雪堂?!碧K軾常與好友飲于此,但因家小都居住在臨皋亭,所以酒后仍歸宿臨皋。我們這里分析的這首詞,就是詩人一次與客劇飲雪堂,醉后夜歸,見“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有當其意”(葉夢得《避暑錄話》)而寫下的。
開始的兩句,“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寫作者的酩酊之態(tài)。蘇軾一生不善飲酒,少飲輒醉。而像現(xiàn)在這樣,醉而復(fù)醒、醒而又飲、飲而復(fù)醉,確乎是不多見的。我們感到,這里顯然包含著一種借酒來排遣苦悶、以酒澆愁的意味。蘇軾《次韻樂著作送酒》一詩中,曾有“萬斛羈愁都似雪,一壺春酒若為湯”二句,便是這種心情的寫照。不過那是初貶黃州時的作品,到了元豐五年秋,詩人的感情已經(jīng)解脫了很多,所以對“羈愁”并未渲染,只是用“醒復(fù)醉”三字一點而過。下面“歸來仿佛三更”中的“仿佛”二字,也是寫詩人沉醉中的朦朧意態(tài),似乎已經(jīng)不辨更鼓,恍惚中判斷大概已有三更天了。
由于夜已經(jīng)很深,所以家人都已睡熟了,就連為他等門的書童也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以至作者用力地敲門都敲不開,只好無可奈何地倚杖獨立江邊,透過沉沉的夜色,傾聽著江水的波濤聲?!凹彝窍ⅰ币韵碌娜洌苷鎸嵉孛鑼懗鲎髡咦須w臨皋時的環(huán)境、氣氛,同時使作者置身于一個大江茫茫、星夜沉沉、天宇空闊、人聲寂寥的特定畫面之中,這就為詩人下面的抒情做了必要的鋪墊。
夜靜更深,人們已沉入酣夢之中,而詩人仰觀浩瀚的蒼穹,諦聽滔滔的江水,卻從大醉中頓然醒來。白日的憂患煩惱、平生的榮辱得失,這時候好象都一下子消失了。在寥闊無際的大自然的懷抱中,他感到了一種無比的安謐和寧靜。在這茫茫的深夜里,他似乎能夠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生命的存在,能夠更清醒地發(fā)現(xiàn)自己、觀照自己,更冷靜地思考自己的人生。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下片的兩句:“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此身非我有”一語脫自《莊子·知北游》中的“吾身非吾有”,原指為外物所牽累,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在這里,則包含著特定的內(nèi)容:那就是因追求利祿而誤入仕途,為仕途“功名”所羈絆,隨波逐流、無法解脫,以至身陷大難,有此黃州之貶。蘇軾剛剛出獄時,曾寫下“此災(zāi)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的詩句,在赴黃途中,他又多次談到自己的“失身”,如:“塵埃我亦失收身”(《過新息留示鄉(xiāng)人任師中》)、“不悟俗緣在,失身蹈危機”(《游凈居寺》)等,他坦白地承認,自己“一朝出從仕,永愧李仲元”(《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按《揚子》稱李仲元“不屈其意、不累其身……世之師也。”)這些話,都明確地道出了作者內(nèi)心痛苦的根源。他沉痛地嘆息道,什么時候才能擺脫現(xiàn)實的名韁利鎖、才能“忘卻營營”,獲得精神上的真正自由呢?
“夜闌風靜縠紋平”,這是大自然給予詩人的一個啟示,也是他的心靈與大自然的一種感通。夜深風定,江濤平息,大江上波光點點,萬頃茫然,這是一個多么令人神往的美妙境界!塵世的喧囂、人生的紛擾、仕途的失意、幽居的愁苦,似乎都溶化在這浩浩的江水中,東流而去了。那么,詩人自己為什么不隨這江水一同歸去呢?“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詩人情不自禁地萌發(fā)出這樣的念頭:我不如像越國的大夫范蠡那樣,駕一葉扁舟,遨游江海,去過一種自由自在的隱居生活,來度過余生吧!
這樣的想法,很明顯是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它不僅僅是逃避政治,而且是逃避社會,逃避生活,這當然有它消極的一面。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又未嘗不是詩人對當時封建社會黑暗統(tǒng)治的一種抗議,是詩人渴望自由、渴望精神上獲得解脫的一種熱情的呼喊。我們只有從當時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歷史前提出發(fā),才能對這首詞的思想意義做出真正公允的評價。
這首詞的立意構(gòu)思是巧妙的。從詩人的身外世界來看,是一個由動到靜的過程;從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來看,則是由醉到醒。所以當這首詞結(jié)束的時候,它的客觀效果,就是使舉世的沉睡酣夢與詩人的徹悟人生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有力地塑造出一個“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這就使得這首詞的主題思想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
另外,這首詞的寫景、抒情也結(jié)合得相當好。夜飲歸來一段,作者把生活的真實與藝術(shù)的真實完全融為一體,以致使讀者覺得,下面的一段抒情,也絕對是詩人的真實思想。據(jù)葉夢得《避暑錄話》載:“……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神宗)亦聞而疑之。”這個傳說不管是否真實,卻從客觀效果上證明了此詞的巨大藝術(shù)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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