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歸田賦》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張衡:歸田賦

張衡

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

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魦鰡。

于時曜靈俄景，系以望舒，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

在中國歷史上，張衡是一位有多方面建樹的人物，他既是一位有輝煌成就的科學(xué)家，同時又是一位有杰出貢獻的文學(xué)家。他的《歸田賦》就是一篇備受后人贊賞的作品，被稱為短篇中的神品。這篇短小精粹的小賦是作者晚年的作品，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厭惡之情和企心淡遠、縱心物外的情趣。當(dāng)時正值東漢王朝全面崩潰的前夕，政治極端黑暗，外戚、宦官爭權(quán)奪利，禍國殃民，愈演愈烈。再加上連年災(zāi)害，弄得田園凋蔽，民不聊生。面對這種局面，張衡既無力改變，又深惡痛絕，因而不得不進行人生的反思，尋求自我解脫的道路。這種思想情緒發(fā)而為文，便寫出了這篇《歸田賦》。

作為歷代傳誦的抒情名作，這篇賦有如下幾個顯著的特色。

開啟新風(fēng)，注重抒情。作品開頭二句述歸田的緣由，流露出對長期官宦生活的厭倦感情。其實這并非他的初衷，也不是他歸田的真實原因。張衡有“佐國理民”(《應(yīng)間》)的遠大抱負，所以“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渴望能為國為民建功立業(yè)，可見他并非不愿為官，也不是“無明略以佐時”。那么他歸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后漢書》本傳云：“衡不慕當(dāng)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痹谑送旧喜坏弥?，這是其一。“天道之微昧”、“俟河清乎未期”，政治黑暗，報國無望，這是其二。因而產(chǎn)生了對世事宦海的厭倦情緒，決意“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一種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抱負無法施展的苦悶感情便隨之傾瀉了出來。

接著，作者用詩一般的語言，描繪了想象中的田園生活。先寫大自然清新秀麗的景色：仲春二月，時和氣清，在那百草繁茂的原野上，可以看到鳥兒自由地翱翔，可以聽到它悅耳的嗚叫聲，這是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美景啊!然后寫逍遙其間的無窮樂趣;面對這樣的良辰美景，怎能不令人心馳神往呢?你看他一會兒仰頭射飛鳥，一會兒俯身釣游魚，那恬然自得、流連忘返的神情自然流露出來。最后寫企心淡遠，縱心物外的情趣。作者在盡情地享受了大自然的撫慰與沐浴之后，又回到幻想中的田園草廬，追思先哲之遺訓(xùn)，陳述前賢之法則，完全進入一種不為世事所累，不計榮辱得失的精神境界。這是一種多么寧靜、適意的生活環(huán)境，它與黑暗，污濁的現(xiàn)實社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幻想畢竟不是現(xiàn)實，透過這恬淡的外表，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那顆痛苦的心靈。作品所表現(xiàn)的是作者對現(xiàn)實的絕望情緒，是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企求超拔的一種強烈愿望。前人的賦作雖模山范水，體物敘事，極盡鋪排堆砌之能事，但卻絕少真實感情的流露。而《歸田賦》卻“真深乎情者”(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贊》)，注重抒情，開啟了一代新風(fēng)。

體態(tài)空靈，小而彌大。漢代藝術(shù)是以碩大、厚重、拙笨、呆板為主要特征的，這是為了表現(xiàn)事物內(nèi)在的力度和氣勢的。雖然氣勢宏偉，但缺少生動的神韻?！稓w田賦》僅二百一十字，篇幅短小，體態(tài)靈巧，但卻感情充沛，思想深邃。真可以說體雖小而容量大，詞雖淺而意蘊深。作者對黑暗政治的深惡痛絕、報國無門的矛盾心理、向往田園生活的生活情趣、企心方外的高蹈情懷……在短短的篇幅里被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正如胡韞玉所說：“平子《歸田》，寥寥二百字，而有無盡之藏。眇滄海于一粟，小泰岱于秋毫，而滄海之洋溢，泰岱之崢嶸，未嘗稍減。論者謂其辭藻清麗，短而彌工，吾則謂其氣宇寬洪，小而彌大也。”(《續(xù)漢文記》)短而彌工，小而彌大，淺而彌深，細繹而味濃，正集中地體現(xiàn)了《歸田賦》體態(tài)空靈的特色，開后代抒情小賦之先河。

語言秀美，富于詩意?！稓w田賦》清詞麗句，自然流暢，音韻和美，創(chuàng)造出詩一般的意境。如中間一段：“于時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花滋榮。王雎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敝m不多，但卻有聲有色地點染出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自然景色。作者在此并沒有直接抒寫自己的感情，但我們卻可以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作者擺脫塵世、投身自然的無限喜悅、無限歡快的心情。作者設(shè)想中的田園生活是如此富于詩情畫意，這對那些厭惡官場生活的封建文人來說，無疑是具有強烈的吸引力的。這種意境的創(chuàng)造，固然主要是由于作者具有超凡脫俗的生活情趣，并將這種感情滲透到作品中所致。但毫無疑問，這也與作品的語言清新秀美、富于詩意有很大關(guān)系。

陶秋英先生說，《歸田賦》是“短賦”初創(chuàng)的第一篇，魏晉六朝的一切短賦，都莫不造端于此”，是后世抒情小賦“萬世不祧的大宗”(《漢賦之史的研究》)。平心而論，這一評價并非溢美之辭。它確實是東漢賦風(fēng)轉(zhuǎn)變中具有路標作用的作品，規(guī)范后世，開啟了一代賦風(fēng)。更為重要的是，它深刻地反映了東漢知識分子向往自然，熱愛山水田園的情趣和強烈的山水意識、山水情懷。為后世山水旅游文學(xué)開拓了一條離棄封建統(tǒng)治階級官場，走向山水田園的道路，為歸田而賦也成了一個常寫常新、人人樂于仿效的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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