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榮街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橋的柔波里,
我甘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徐志摩
這是徐志摩第二次歐游歸來時寫下的一首詩,它作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六日,發(fā)表在《新月》一卷十期上。
《再別康橋》象一幅賞心悅目的水彩畫,詩人用語言的彩筆,向讀者展現(xiàn)了康橋的旖旎的風(fēng)光,把情感表現(xiàn)得醇厚而真摯。詩人沒有登高臨遠(yuǎn)去作一幅“鳥瞰圖”,他既不寫康橋周圍莊嚴(yán)宏偉的教堂,也不描繪蜚聲歐洲風(fēng)格別具的皇家學(xué)院的建筑群,而是抓住康橋的典型景物,著力寫康河和康河岸畔的迷人的自然風(fēng)光??岛邮鞘澜缟弦粭l以秀麗著稱的河,康橋的性靈也全在這一條河上。從詩的第二自然小節(jié)開始,詩人連用四個小節(jié)層次分明地勾畫出了康河的嫵媚動人:先寫河畔的垂柳——在那四、五月間的艷麗的黃昏,夕陽的余輝把康河岸邊的垂柳鍍上了一層金色,那婀娜多姿的柳條兒隨風(fēng)搖曳,她的倩麗的影子倒映在瀲滟的水波之中,宛若一位嬌艷柔美的新娘……次寫河中的水草——在康河清粼粼的水波里,散布著綠油油的水草,它們隨著和風(fēng)微波輕輕地起伏蕩漾,好象在向岸邊休憩的人們多情地招手……再寫榆蔭下的潭水——康河的上游河身曲折多灣,那里有聞名的拜倫潭,傳說當(dāng)年詩人拜倫常在那兒游玩,天上的彩虹穿過榆樹濃密的綠蔭映入清澈的潭水,彩虹清泉揉雜在一起,潭中五色斑斕,象夢境般的幽美……最后寫康河泛舟——康河是美的,在夕陽西下的時刻,如果駕一葉小舟,撐一支長篙,穿過垂柳榆蔭,劃破水中的霞光彩虹,向著青草更青處漫溯,船兒便緩緩地駛進(jìn)了一個神奇的境界。當(dāng)你晚上歸來時,天上星光燦爛,水中星火閃爍,連小船兒也載滿了一船星輝……。詩人描繪康橋的景物,目光不離康河。岸畔拂動的垂柳,河中搖曳的水草,上游清澈的拜倫潭,河上漫溯的輕舟,高處、低處、近處、遠(yuǎn)處的景物,都被詩人錯落有致地繪進(jìn)一幅畫中,畫面上不僅物象鮮明,色調(diào)柔和,而且非常富有層次和透視感。通過詩人精心的描繪渲染,使康橋的風(fēng)貌活生生地展示到讀者的面前。
《再別康橋》象一支美妙動人的樂曲,詩人以脈脈深情唱出了心靈里的歌聲。前人指出:“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shù)言而統(tǒng)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謝榛《四溟詩話》)徐志摩是一位感情豐富的詩人,他在《再別康橋》中并不是單純地歌詠康橋嫵媚的自然風(fēng)光,而是融情入景,用自己的心聲去應(yīng)和大自然的律呂,詩中的每一個字句都染上了詩人的感情色彩。狀物抒情,水乳交融,真的到了“濃得化不開”的程度。請看:“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鼻皟删溆脭M人化的手法狀寫夕陽中隨風(fēng)搖曳的垂柳,以新娘作比,綽約動人;后兩句詩人不說這“新娘”的艷影在碧波中蕩漾,而說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客觀景物上浸潤著獨特的主觀感受,作者為康橋黃昏時分迷人景物所顛倒的情態(tài),得到了生動的表現(xiàn)。下一節(jié)中的“在康橋的柔波里,/我甘做一條水草”,同樣是抒情味極濃的詩句。徐志摩摯愛康橋的一切,他的激蕩不已的情思正顯示出他對自然“性靈”的努力追求。在大自然溫馨的懷抱里,他仿佛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看到康河的粼粼碧波和油油招搖的水草,他甚至想索性跳下水去,化為一條水草,永遠(yuǎn)與這康河相親。徐志摩的理想是個人性靈得到最大自由的發(fā)展,詩人這種“物我相融”追求美的情懷,正是他人生觀中“單純信仰”的反映。他在《〈猛虎集〉序》中說得好:“我只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聲里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花刺,口里不住地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出大紅他不住口?!边@首詩便充滿了癡鳥般的赤誠,詩人吟唱著心靈里的歌,就象那薔薇花枝上的癡鳥忘情地鳴叫著,一聲聲叫得歡快流轉(zhuǎn),一聲聲叫得情意熾烈。
《再別康橋》語言輕盈柔和,形式精巧圓熟。詩人將日常的口語作了洗煉磨礪,卻又絲毫不顯露出雕琢的痕跡。隨著感情的起伏波動,詩句自然地抒寫出來,如清泉流瀉,白云飄浮,都有一定的旋律和節(jié)奏?!拜p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痹姷钠鸸P那么輕快自然,詩人緩歌曼吟,詩句從心中流出,沒有一點兒艱難困苦之色。連用三個“輕輕的”,既寫出了詩人與康橋難以割舍、依戀不盡的細(xì)膩感情,也為全詩定下了一個輕柔纏綿的基調(diào)。詩的結(jié)尾,只將第一節(jié)的詩句稍稍變動幾個字,進(jìn)一步深化了離別的情緒,在詩的格調(diào)上則保留了原來的旋律和節(jié)奏:“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比娛孜矐?yīng)和,形式十分完美。
徐志摩是一位思想駁雜的詩人,他說:“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落葉》),“我是一只沒有籠頭的野馬”(《自剖》),“我不知道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猛虎集》)。他的詩常常表現(xiàn)一瞬間的情緒和某種飄忽不定的意念,在內(nèi)容上似乎淡泊到了極點,但卻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懾人魂魄,動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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