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洲詞派
自萬歷以來,嘉善錢、魏、曹、陳氏、夏氏、徐氏、柯氏等望族,俱好詞學,風氣 甚濃,幾人各有集。魏塘為縣治所在,柳洲亭為魏塘名勝,乃詞人游賞酬唱之所, 遂為一方詞學淵藪,柳洲詞派生焉。清順治間,戈元穎、陳謀道等集嘉善詞家作 品而成《柳洲詞選》,收錄嘉善詞人158家,詞作552首。其中,王屋、錢繼章、曹 爾堪、魏學渠,可謂“柳洲四大家”。
總體看,柳洲詞派諸家的創(chuàng)作大致分三個階段。早期與云間詞派一樣,都是 沿襲花間之秾麗;明清之際,遺民心態(tài)凸顯,多隱逸、田園之作;到順康之際,受陽 羨詞派首領陳維崧影響,錢繼章、曹爾堪、魏學渠等人,又每有清雄爽利之作。入 清以后,受政治因素左右和朱彝尊個人影響,柳洲后繼者更多追隨朱彝尊,轉(zhuǎn)向 南宋張炎一路,寫景詠物,工巧灑脫。
王屋(1595—?),初名畹,字孝峙,又字蕙蘗、鮮民、無名,嘉善人。少嘗傭書, 過目成誦,即能詩文。邑諸生顧艾薦于魏大中,魏嘆賞其詩,命諸子以兄事之。 魏罹難,屋作長歌哭送,隨護千里。著作甚多,惜少有流傳,僅存《學可齋詩箋》、 《草賢堂詞》、《蘗弦齋詞》等。《全明詞》錄其詞547首。
王屋是明代存詞數(shù)量僅次于曹爾堪的詞家,也是明代為數(shù)不多的豪放詞家 之一。清人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十九謂其“以詩受知于魏忠節(jié),因與忠節(jié)一門 群從和酬。詩類劉改之,詞學辛幼安”。然瀏覽其所作,不免滑熟粗率之弊,于稼 軒之深沉鍛煉相去較遠。至于詞作的內(nèi)容,則無比之豐富寬廣,舉凡生活和人生 之內(nèi)容,基本囊括其中,尤多交游、述懷、遣興之作,艷情、詠物、寫景為數(shù)亦不少。 漫步沙灘,亦偶見珠璣閃爍。
王屋詞之最大特色,在于隨情任性,直抒胸臆。若情與事契,神與景合,便可 得淳巧之章。如《青玉案·暮秋鄉(xiāng)思》云:
一天風雨江城暮,漸落葉、遮歸路。高會一生能幾度? 去年寒食, 今年重九,總為伊人誤。翔鳥不住追飛兔,幾日熏風鳳繁露,滿眼新 知誰我顧? 點分秋雨,銖量天地,不似愁無數(shù)。
悲秋與鄉(xiāng)思、秋愁與孤獨交織在一起,極寫其愁苦之深重廣大、難以突破。這是 一個失意者的悲秋與掙扎。末三句寫愁,可與歷代言愁之工巧者爭勝。
又如《離亭燕·秋日閑居,次孫浩然韻》寫鄉(xiāng)居閑適心境,鮮活清美,如在目 前。詞云:
秋色滿庭堪畫,微雨晚來重灑。一片綠云蕉葉大,隙景霞光交射。 修竹短垣西,新筑幾椽蝸舍。門外魚罾閑掛,五柳枝枝相亞。煙里小 舟誰容至,野老攜罇尋話。爛醉不須扶,只在豆花棚下。
這樣的詞作,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評價,便是“淺語中人情”(《南鄉(xiāng)子·釋蓮生文 貞》)。即使比較純粹的寫景之作,也能以情運景,情景交融。如《浪淘沙·秋景》 云:“一霎雨兼風,枯了梧桐。西樓殘月北樓鐘。夢遠不禁風雨妒,涼透簾櫳。柳 外木芙蓉,強作嬌紅。黃衣蝴蝶綠衣蟲。侵捐夭姿黏壞粉,冷淡秋容?!倍墩{(diào)笑 令》寫游子對親人的思念之情,新穎別致,深摯動人。詞云:“風葉,風葉,撩亂滿 空蝴蝶。穿簾達戶隨人,疑有天涯斷魂?;陻啵陻?,記得小名低喚?!?/p>
王屋曾以《南鄉(xiāng)子·讀友人詩》組詞十四首,列評諸友人詩,所賞在“俊”、 “清”、“枯淡”、“妙”、“風流”、“秀”、“真”、“奇險”、“隱秀”、“消搖”、“輕圓”、“趣 高”、“會心”等等,所言雖詩,實亦作者詞學觀之流露。詞中“不用苦推敲”、“筆勢 走峨岷”、“淺語中人情”諸語,分明也是王屋自己的追求與實踐。而《江月晃重 山·無題》一闋,可謂王屋“隨情任性”填詞觀的極端反映。詞云:
安得身輕似蝶,隨風任意傾斜。錦帆涇上那人家。云屏掩,無數(shù)未 開花??v被齊紈撲殺,圖形尚在裙紗。盡他麟閣競相夸。身名好,我 定不輸他。
詞后有跋語云:“袁五序每見余詞,輒盛言其兄二仲之詞美。曰:‘詞本風流家物, 愈淫愈妙,愈妙愈淫。如欲達情寫意,何不竟作詩文也?’因戲為拈此。”從中不難 發(fā)現(xiàn)明人詞學觀之一般,縱使豪爽樸率如王屋,亦不免有流于淫靡的時候。
錢繼章(1605-1674后),字爾斐,號菊農(nóng),嘉善人。崇禎九年(1636)舉人。 入清,以詞名于清初浙西詞壇,為“柳洲詞派”重要作家,有明刊本《雪堂詞箋》及 《菊農(nóng)詞》。《全明詞》錄其詞90首(其中2首重收,實88首),《全明詞補編》補錄 7首。
康熙十三年(1674),陳維崧訪嘉善名人,曾填《賀新郎·魏塘舟中讀爾斐先 生〈菊農(nóng)詞稿〉》,對菊農(nóng)詞大加贊賞。從現(xiàn)存作品看,菊農(nóng)詞多寫景、詠物、閑適、 交游之作,詞風清切婉麗、深細簡凈,蓋學晚唐北宋而能自出機杼者。尤以寫景 詞最為高妙。如《小重山·云棲山中作》云:
敗葉飄搖速又遲,蒼然無盡處、凍云飛。幽人掛笠小橋西。閑坐 久,鳧雁戲清池。山晚更生眉。問伊誰畫就、老松枝?夜來一事遇尤 奇,衣帶里,林影共波漪。
“幽人”三句尖新細膩,“夜來”三句審察細致,使全詞清幽空靈。又如《菩薩蠻· 移情檻雨中獨坐》寫道:
桃香杉氣來何處? 好風吹過隨風去。小雨細如絲,幽人薄醉 時。欄干閑倚佇,深意誰同語? 忽有玉人來,雙雙白鷺回。
同樣以清幽靈動見長。
菊農(nóng)詞中閨情作品不多,但亦清雋可喜。尤以《謁金門》二闋為上。其一云:
晨光促,露氣往來疏竹。理罷曉妝開繡屋,翠翹金鳳簇。午倦恰 宜新浴,樹影半遮羅縠。枝上余花閑更續(xù),晚來紅簌簌。
雖是言情,而輔以清幽、鮮麗之景語,遂使全篇得到提升,顯出優(yōu)雅靜美之境界。
菊農(nóng)不以議論見長,但其詠懷之作,清新甘美,純正潔凈,一樣耐讀。如《浪 淘沙·聞春榜》寫道:
往事不堪談,休更憑欄。年華冉冉入吟髯。且喜長安人下第,身在 江南。何處較青藍? 夢里邯鄲。曲橋花影覆澄潭。一領煙蓑三尺 釣,滿眼春山。
有關(guān)懷,有勸慰,有引導,更有審美的提升,這樣對待科舉,詞中絕少,自是佳制。
又如《鷓鴣天·酬孝峙》借夫子自道:
發(fā)短髯長眉有棱,病容突兀怪于僧。霜侵雨打?qū)こJ拢路鸾K南石 里藤。閑倚杖,戲臨罾,折腰久矣謝無能。熏風未解池亭暑,捧出新 詞字字冰。
孝峙,乃王屋字。王屋是作者的好友,其人其詞已論于前。錢繼章引王屋為同 道,高度評價其詞,同時借機表明自己不愿出仕新朝的政治立場和人生態(tài)度。詞 的上片從外貌寫到意志,表明自己能夠承受外來的打擊而堅貞不屈;下片直寫自 己不愿為官而寧愿隱居的心跡,最后借王詞之清美重申己志。
總體看,錢繼章是明清之際一位有著恬淡胸襟和清美詞藝的婉約詞人。
曹爾堪(1617—1679),字子顧,號顧庵,嘉善人。生于明萬歷四十五年,卒于 清康熙十八年。清順治九年(1652)進士,授編修。丁艱,起補侍讀,升侍講學士。 其詩清麗可誦,與宋琬、汪琬、施閏章、王士禛等人并稱“海內(nèi)八家”。其詞工于寓 意,發(fā)為雅音,品格在周、秦、姜、史之間。明崇禎年間,曹氏即有詞名,與王屋、錢 繼章、吳熙等過往甚密,彼此唱和。入清以后,詞學活動影響更大。著有《未有居 詞箋》、《南溪詞》等。今存詞共591首,是明代存詞數(shù)量最多的詞家。
曹氏在清初曾發(fā)起、參加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唱和活動,使詞體創(chuàng)作得到迅速推 廣。前兩次是康熙四年的杭州江村唱和(又叫湖上唱和)和揚州紅橋唱和,后一 次是康熙十年(1671)的北京秋水軒唱和。秋水軒唱和在時任吏部侍郎的孫承澤 府上舉行,前后參與唱和的著名詞家多達26人,得詞176首,嚴迪昌先生甚至稱 之為“‘輦轂諸公’發(fā)揮影響力的一場社集性質(zhì)的群體酬唱活動,也是‘稼軒風’從 京師推向南北詞壇的一次大波瀾?!辈軤柨白约簩懥?首,表達自己在易代之 際的不幸遭遇,以及國破代易、仕宦艱險的感慨,詞風深沉悲慨。有鑒于此,本書 將曹爾堪置于本章敘述。
曹氏為柳洲詞派盟主,所填詞十之八九為小令。瀏覽一過,雖然填詞手法滑 熟,但藝術(shù)質(zhì)量穩(wěn)定,亦偶見精彩之作。觀其取材,多集中在四時景物、村居交 游、閨情和閑愁幾方面,變化較少。然淡中細味,平中選奇,亦頗有可資咀嚼者。 如寫村居生活的《丑奴兒令·晨起遠眺》:
孤帆渺渺輕煙里,坡柳成圍。野屋霜微。紅日樓頭雀健飛。朝 來每把西窗掛,客對清暉。犬臥荊扉。目送歸鴻沒翠微。
將景物的遠近、動靜、人物心靈的冷熱、躁安,表現(xiàn)得細致入微,耐人回味。于中 不難發(fā)現(xiàn)抒情主人公不甘平居的心志。果然,《一剪梅》便直接道出了作者心中 的郁悶:
青萍風色破林皋。屋也蕭條,樹也蕭條。青簾墻角遠相招。詩也 堪描,畫也堪描。好尋山水構(gòu)書巢。少也漁樵,老也漁樵。為看時事 恨難消。醒也《離騷》,醉也《離騷》。
再如《減字木蘭花》訪友,寫高士居所之自然生機,亦令人過目留神。詞云:
一雙青眼,獨向江皋彌望遠。綠樹長渠,中有高人早卜居。茶甌 未洗,嫩綠滿棚垂枸杞。芳草初刪,傍水柴扉一半關(guān)。
從中不難窺見詞人自己的性情與節(jié)操,正如詞人在另一首同調(diào)詞中所云:“生來 孤冷,觸目繁華殊可憎。”有了這樣的胸襟懷抱,當其與四時景物相遭遇,自能融 情入景,有所寄寓,甚至平中見奇,養(yǎng)成境界,新人耳目。如《南鄉(xiāng)子·白蛇塘道 中》:“塘口露沙明,濃淡青山四面橫。頂上白云飛不去,屋外蒼煙次第生。笠 底晚風輕,長短柔桑一路青。泉響流來還自合,停泓,澗闊應嫌失水聲?!被鞛?生,活潑可愛,生機盎然。“長短柔桑一路青”,多么樸素自然又精警明麗!“澗闊 應嫌失水聲”,又多么感覺敏銳而善于捕捉!
而當不平襲來,心事潮生,則又滿紙洇暈,無限閑愁。如《眼兒媚·村居》所 云:“蕭蕭古渡暮云秋,孤坐起閑愁。渚蓼飄紅,汀蘆飛雪,正倚簾鉤。輕帆一 片歸平浦,棹撥白蘋流。 山外斜陽,樓頭落日,幾點沙鷗?!睂W者每每批評曹詞較 平,少奇崛瑰瑋;但也許這正是易代之際,詞家甘居寂寥而刻意壓抑的結(jié)果。
曹爾堪寫閨情,亦有可誦之作。如《眼兒媚·春閨》云:“海棠深院雨初收,紅 紫顫溫柔。燕子來時,杜鵑啼處,憶起閑愁。芳菲滿目憑花訴?欲說又還休。 解人要識,一春心事,只看枝頭?!币耘胖ㄓ饔舴e之情,化無形成具體,變抽象 為秾麗。前言枝頭“紅紫顫溫柔”,末言“只看枝頭”,既首尾呼應,又拍題點睛,使 上片的“紅紫顫溫柔”成為意蘊豐富、鮮活靈動的比喻和象征。另外,《生查子· 閨恨》上片云:“梅花倚短墻,剛是儂肌瘦。綠水漾晴波,剛是儂眉皺?!币噘N切 傳神。
魏學渠,生卒年不詳,字子存,號青城,嘉善人。順治五年(1648)舉人,授成 都推官,遷刑部主事,出為湖廣提學道僉事,擢江西湖西道參議??滴跫何磁e博 學鴻詞。負詩才,工駢文,善書法,名重于時。與王士禛、彭孫遹等唱和,各賦無 題詩,合而刊之,稱《彭王唱和集》,學渠為之序。生平輕財好施,桐城錢澄之與學 渠交最深,感德不忘,名其樓曰“懷青”。有《青城詞》三卷。
魏青城入仕清廷,且居官不薄,按理當移入清代討論;只是由于其創(chuàng)作尚沿 襲晚明風氣,詞史地位又一般,同時也使柳洲詞派保持相對的完整性,故附論 于此。
青城詞無論就題材還是內(nèi)容,與云間派一樣,上承花間秾艷作風,每以傷春、 悲愁筆法寫為寫閨閣幽怨。如《菩薩蠻·秋閨》云:“玲瓏絲藕抽難盡,水紋皺處 西風緊。細雨浴鴛鴦,江花滿渚片。紅橋雙槳急,髻蟬羅裙?jié)?。回首隔汀洲?橫波一寸留?!倍渡衔鳂恰ご呵纭吩疲骸笆钦l漏泄春光?柳條黃。亂落榆錢無數(shù), 買愁長。人千里,思兩地,淚幾行?燕燕鶯鶯故故,惱人腸?!贝舐嗜绱?。不過 《誤佳期》一闋,卻能于側(cè)艷之中滲透落寞悲愴之氣,詞云:
花滿驛亭香淺,恨翠啼紅宛轉(zhuǎn)。碧城十二曲闌干,送落英無算。銅 漏莫嫌長,銀燭偏愁短。寒情孤坐憤眠遲,好夢終難選。
蓋感慨激發(fā)之作,有所寄寓者也。此情此境,亦使青城更多上托云間而更少浙西 詞派風尚。
其他還有一些詞家,雖聲名不顯,存詞不多,然靈光乍現(xiàn),亦偶有所獲。如嘉 善李煒《南鄉(xiāng)子·感懷》、嘉興沈煌《浣溪沙·秋閨》、山陰吳棠禎《相思引·金陵 感舊》、余姚徐繼思《點絳唇·湖歌》等。
嚴迪昌著《清詞史》第三章,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頁。
西陵詞派與陳子龍的云間派有非常密切的淵源關(guān)系。據(jù)毛先舒《白榆集·小傳》,清 人甚至有“西泠派即云間派”之說?!缎鳌吩?“……其后‘西泠十子’各以詩章就正,故十子皆 出臥子先生之門。國初,西泠派即云間派也?!迸_灣大學謝明陽先生《云間派的形成——以文 學社群為考察脈絡》一文認為,此傳當系清人追補,而非毛先舒自傳。謝文載2007年5月《臺 大文史哲學報》第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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