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臺近 王鵬運
次韻道希感春
倦尋芳,慵對鏡,人倚畫闌暮。燕妒鶯猜,相向甚情緒?落英依舊繽紛,輕陰難乞,枉多事、愁風(fēng)愁雨。
小園路,試問能幾銷凝?流光又輕誤。聯(lián)袂留春,春去竟如許!可憐有限芳菲,無邊風(fēng)月,恁都付、等閑風(fēng)絮。
這首詞作于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春。道希,文廷式的字。據(jù)《文廷式年譜》載:“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四十歲,本年春,先生有《祝英臺近》感春詞寄慨時事,王幼遐(王鵬運字)和之?!贝嗽~即為作者和文廷式之作。
文廷式的《祝英臺近》是有感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失敗而作。據(jù)《文廷式年譜》載:“自議款以還,敵人要挾過甚。先生職司記注,一再陳諫,極言其不可從,有‘辱國病民,莫此為甚’等語。又有‘何以見列祖列宗于地下’之語。太后怒,投其折于地。議欲重譴。其揭參首輔,語尤激厲。奏稿流傳都下,見者以為賈太傅(誼)痛哭流涕之言,不是過也。李鴻章恨先生甚,欲中以奇禍。盛伯熙(昱)知其謀,勸先生少避。先生遂有乞假南歸之意矣?!蔽耐⑹皆~即作于南歸前夕。其詞明顯受宋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一詞的影響,明寫女子的傷春懷人,實則寄托作者的念時自傷,令人清晰地察覺到作者隱約含蓄的時事身世之感,從而在怨人傷春的背后,體會到一個愛國維新志士的感情波瀾。王鵬運作為文廷式志同道合的親密友人,和作此詞,在詞中既有與文廷式思想感情上的共鳴,又有對廷式處境的安慰和鼓勵。全詞與廷式詞意旨相近,手法相同,思想上和藝術(shù)上所達(dá)到的高度,也可以與文廷式原詞相頡頏。
全詞上片寫女子傷春心情,下片轉(zhuǎn)寫作者勸慰。
“倦尋芳,慵對鏡,人倚畫闌暮”,上片開篇三句就把鏡頭對準(zhǔn)了女主人公。一“倦”、一“慵”、一“倚”,傳神地寫出了女子在暮春時節(jié)無心賞春的情態(tài)。一個“暮”字,從時間的推移中,暗示了女子倚在畫欄旁的時間之久,從而含蓄地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愁望春歸,春到更無緒”(文廷式《祝英臺近》)的盼春又傷春的心緒。傷春是由懷人引起的,春天對別人來說,也許是賞心悅目的好時光,但對她說來,只能勾起思念遠(yuǎn)人的愁緒,心情如何好得了呢!“燕妒鶯猜,相向甚情緒?”接著兩句,作者從更深的層次上寫出心緒惡劣的緣由。文廷式原詞云:“剪鮫綃,傳燕語。”燕子,是作為向所念情人傳遞情話的使者出現(xiàn)的。可是此處伊人卻反倒招致“燕”、“鶯”的猜忌。面對春色,還能有什么好的情緒呢?“落英依舊繽紛,輕陰難乞,枉多事、愁風(fēng)愁雨”,上片末三句,顯然是針對文廷式原詞中“園林紅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連番風(fēng)雨”的感慨而發(fā)?!拜p陰”,微陰的天色。放眼望去,依舊是落花陣陣。既然是最起碼的微陰天氣,也難以乞求得到,那么,愁風(fēng)愁雨,也就是枉自多事了。這景況自然使人聯(lián)想起,甲午之戰(zhàn)以后,中日簽訂《馬關(guān)條約》,割讓臺灣,賠償巨款,一批主戰(zhàn)的維新志士,接連遭到了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投降派的排擠、打擊,在這種情況下,“愁風(fēng)愁雨”,又有什么意義呢!這里,我們可以體察到作者和文廷式思想上的共鳴,也表露了對文廷式的勸慰和鼓勵。
“小園路,試問能幾銷凝?流光又輕誤”,下片緊承上片,將詞意又推進(jìn)一層?!靶@路”,表示與情人一起徘徊留連的路?!颁N凝”,銷魂凝神。柳永《夜半樂》:“對此佳景,頓覺銷凝,惹成愁緒?!比缃瘢律硪蝗伺腔灿谛@中的曲徑上,試問能讓人有幾多銷凝?反倒輕易地又耽誤了時光?!奥?lián)袂留春,春去竟如許”,“聯(lián)袂”,衣袖相聯(lián),比喻攜手同行,這里是指共同、一起。共同想把春色留住,但春天竟是如此無情地逝去。在文廷式的原詞中,這幾句是:“謝橋路,十載重約鈿車,驚心舊游誤。玉佩塵生,此恨奈何許!”在女子懷人的背后,文廷式是在感傷舊游中已有嘆恨被排擠、打擊而流散四方,面臨厄運之意。不難看出,作者在這里既有對廷式的勸勉,更有對清王朝國運日蹙,無力“回春”的感傷?!翱蓱z有限芳菲,無邊風(fēng)月,恁都付,等閑風(fēng)絮”,令人悲哀的是這芬芳的花草,美好的風(fēng)光,就這樣都交代給了平平常常隨風(fēng)飄蕩的柳絮。作者在詞的最后,將全部的感情傾注在春將盡的無奈中,這種無奈,讓人感受到的,是作者對國事日非無力挽回的感慨,是對當(dāng)權(quán)的投降派小人得勢的憤慨。
王鵬運的詞風(fēng),主要學(xué)蘇、辛豪放一路,但這首詞也明顯受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詞的影響,寫得深婉要眇,感情真切。王瀣手批《云起軒詞鈔》評文廷式《祝英臺近》詞云:“此作得稼軒之骨。”移評此首,也是十分確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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